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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下了三日的雨，天空终于放晴。
宁衡此番收获颇多。
翠微山二当家是个性情中人，其实早就想离开这山寨，并不想做一辈子的无知莽夫，一直以来也是为了报恩，才留于这山野中。
这三日的查案分析让他对宁衡十分敬佩，知道这人确实有些手法技巧，处事灵活，遇事不惊。为了感谢宁衡归还胡彪死因真相，他自愿归顺于其所用。正好翠微山众人见二当家要走，纷纷嚷着要跟随他去，这便让宁衡捞着个大便宜。
“郡王，这些山贼都是乌合之众，留他们作何？”
怡亲王派了人马前来接应，众人收拾行装上路回京时，也将那胡彪山寨中所藏财物都一并没收上缴朝廷。
二人坐于马车中，无双撩开帘子往后瞧了眼随行队伍，心中存有疑惑。
“你觉得那二当家为人如何？”
“二当家？感觉挺稳重的，胡彪一死便能立马主持大局的，不像那视野狭窄的山匪，只知道冤枉他人。若要比较的话……反而……像是侠客！”
约莫是跟十六夜呆久了，这本性沉稳的侍卫也活泼了些，宁衡淡淡地瞥了他一样，后者也发觉自己语气有欠妥当，愣了愣，丢脸地低下头。
“他的秉性是难得一见，这种花钱买不着，面对威胁也毫不畏惧的人，虽然不比高风亮节，但是知恩图报，甚有骨气。”宁衡顿了顿，“而其余小山贼又蠢钝得很，只是想找路子混口饭吃。”
“所以您的意思是……打算将他们纳入军队？”
几经风雨后的林间终于汇入阳光，暖意透过草隙花叶徐徐盘上人身，多日血案的阴冷似乎也被柔和了。马车颠簸，他看着车窗外面色如旧，不做声。
“能解决他们温饱，又能还百姓安稳，郡王您这办法真好！”
而论及此番收获，当然不单单仅翠微山这一卦。
彼时识得宁衡才智武学皆有过人之处，王胡子的手下也愿意归为宁衡所用，这下便是顺势剿了两山山匪。而天一坊那小厮不再装瘸，这才可知，此人便是天一坊二把手，这厢他也承诺，若是今后宁衡所需，定当帮忙。
“停车。”
帷帘随着车轮碾过的坎坷路前后起伏着，车内人难得没有闭目养神，先是盯着窗外的风景，约莫是磨没了耐心，微微皱眉。
“郡王？”
“你去把那棵树后的东西找过来。”
“东西？”没有理解他的意思，无双也只能先照做。
宁衡所指的便是那棵高高屹立的百年榕树了。暴雨之后，树干断裂许多，裂口处层次不齐，饶是树心年轮圈圈荡荡，躯干折损之后，看着也荒凉寒心。碎石橫在泥土里，山路被挡，走起路来有些费劲，无双绕了一番才走到那棵树下。
“你怎么在这儿？”
寻到了自家主子口中的那“东西”，无双惊讶道。
“哎呀！”
上马车时被车踏处绊了一下，十六夜几乎是摔了个狗吃屎跪在宁衡面前，她一抬头，那人便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甚是嘲讽，“你倒也不必行此大礼。”
心知此人是成心取笑她，小丫头也不做争辩，反是就着这个姿势伏在地上，一脸诚恳的模样，“四爷可愿意再多一个侍奉丫头？”
“不愿意。”他答得利落。
“小女十六夜自愿追随宁衡宁四爷，当牛做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抬头见他态度决然，十六夜仍是坚持。
无双不知她真身一事，疑惑道：“你若是追随四爷回京，那你的家人怎么办？”
闻言，小丫头身子轻颤，眼角瞬间湿润一片，泪水不住啪嗒啪嗒的往下掉，随即掩面哭泣道：“我爹死的早，娘也死了，家中就剩小女一人孤苦无依，望四爷可怜可怜我，收留了小女吧！”
哭。哭得梨花带雨。
宁衡向后靠在车身上，静静地看着她这出苦情戏，眼中没有一丝波澜。而这厢无双倒是为她这楚楚可怜的模样有些动容，望着宁衡替她求情：“郡王，要不您……”
有了人帮忙，小丫头便更来劲了。
哭。哭得落花流水。
“你先出去。”
无双本来还想再替小姑娘辩驳几句，但这下也被哑了嗓子，只好沉默着下车。
“你还打算演多久？”
那小妖仍是抽泣着，只是哭声收敛许多。移开长袖，鼻子约是被她刚才悄摸捏红的，脸上挂着泪痕，看起来确实有那街边卖身葬父的孤女惨状。
“我……我哪有……”
“你跟着我图什么？”宁衡开门见山。
“我……嘿嘿，”车中只剩一妖一人，小丫头见宁衡不吃她那卖惨一套，立马换了一副嘴脸，又是滑头的模样，笑盈盈的面孔迎了上来，“图你长得好看啊。”
“你这眼泪倒真的是收放自如。”宁衡冷漠道，“说实话。”
“这是实话啊，我早早便说过，我来人间一遭是来享乐的。”小丫头顿了顿，“这几日我观你气度不凡，虽然被山贼捕时有点落魄，但身上挂饰皆为贵重物，胡彪那一堆财宝顺手牵羊其中一个也无人知晓，而你却不屑一顾，定是达官贵族不缺钱花。”
“还算有点眼力见。”
“小妖我追求简单，只要不愁吃喝，可饱眼福，便是人间极乐。”
宁衡看着她嬉皮笑脸的模样，心想这种不思进取的混账话若是让他皇城中的长辈听了去，定是怒声斥责，打入宗人府勒令悔改。
“而且我还有点用武之地啊！”她定定得看着那人，眼睛睁得浑圆，甚是有神，“若是还有命案发生，或者您有什么仇人要寻，我可以帮您入梦看看。”
此话一出，宁衡心下一沉，不动声色地扫了她一眼，思忖片刻，缓缓道：“我可以答应你。”
大抵是看厌了那恭默守静的书香小姐，或是有些恼了恃宠而骄的皇族公主。比起悠扬无趣的宫墙柳，只管阁楼绣花的红酥手，这小丫头鬼灵精怪，为自己辩驳时候一副舌灿莲花的模样倒是有点意思。
“但是有条件。”
“嗯，您说，您说什么我都答应您！”
宁衡虽知她并非恶徒，但也未将其视作善类。
古往今来，书册记录妖鬼祸害人类，下至落魄百姓，上至当朝帝王，妖物终归是妖物，看似不成大器，但也绝非等闲。
权衡之下，他开口道：“条件有三，其一，入府后为贴身小厮侍候，不得显露自己女子之身；其二，不得擅自离开府邸；其三，随叫随到，若有疏漏违抗，直接逐出府邸。”
“没问题！”
小丫头脸上荡开笑颜。
宁衡撩开窗帘叫无双上了车，车队又继续前行。任人哭天抹泪儿雷打不动的宁郡王竟然会妥协答应这小丫头，后者对此颇为惊讶。
“郡王，您收留她是因为同情吗？”
闻言，宁衡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这眼神的意思他明白，他又多嘴了。
虽说吃了闭门羹，可当下无双还是有些好奇，主子不说，他只好悄摸问十六夜，“其实讨要几两银子也便够了，倒不必追随这么苦。你是不是另有所求？”
这小妖倒是大大方方的，她直言自己追随宁衡有两点原因，一是吃喝可寻，二是被其俊朗外表所迷。
无双听后大惊，“你还真是率直。”
话落又在心中腹诽，实在是不要脸皮。女流之辈竟敢垂涎于皇子美色，太过大胆，本以为是聪慧内秀，没想到只是粗俗的市井泼皮。
“不过你为什么要叫他郡王啊？你之前不是一直叫他四爷吗？”
“当时与你不熟，以为只是一面之缘。既然大家以后要在同一屋檐下做事，那便跟你说明一下，免得丢了我们郡王的脸。”无双有些骄傲，“我们这位主子，原名爱新觉罗·弘晈，宁衡为化名，怡亲王府四贝勒爷，也就是今年被封了宁郡王。”
“你是皇家的人！”这下换作十六夜惊讶了，不过这小妖脑子确实直，只有贪图享乐一根筋罢了，很快便消化了信息，喜滋滋道，“那我还真的是赚到了。”
夕阳西下，渐入黄昏。
这入京的城门眼看这就要关了，城外的车队叮叮当当摇着铃往城内赶，而城内几个人神色慌张，驾着马儿往外赶。
原是颠簸的马车突然顿住，清脆的马蹄声本是伴着暗哑的铜铃，一时间都停了下来，这没由来的静止便衬得车外的吵嚷声格外突兀。
无双撩开窗帘看去，城门处几个年轻人正与那官兵推嚷着着，只是单方面地施压，官兵仅仅拦着城门口，不敢还手。
眼下已是过了出城的时间，可他们却执意如此，叫这些镇守城门的人十分为难，便是起了争执，但也是一方吼着，另一方受着。官兵怕此时放他们出去必会惹祸上身，而那头的人明显对其生死不屑一顾。
“是穆靖大人。”无双禀报道。
“穆靖？”手指在身侧座椅上敲了几下，“出去看看。”
十六夜未曾深入京城，更是不懂哪户是官家，哪户是商人，不过无双称他为“大人”那此人应是与宁衡一样，在朝野中有点地位的人吧。
看来又是个有钱的公子哥。
想来好奇，小妖立马换到了刚才无双那侧的位置上，撩开帘张望着，然而不出片刻便瘪瘪嘴，放手任由窗帘垂下挡住视线，身子则是泄气地靠在车身上。
“这穆靖是军机处散臣，其父是户部尚书穆国樟，才高八斗，处事决绝，最近纳入的妾室约大不了你几岁，你若是嫌我不好，想另寻靠山，倒也不失为一个绝佳的选择。”宁衡气定神闲地看着十六夜这沮丧模样，毫不留情地戳破她的小心思。
“不不不不不，郡王饶我性命，替我保密，武功好又聪明，真是难得一见的好去处，我能找到您真的是我三生有幸，怎么会再想寻摸他人呢？”这小妖果然是求生欲极强，连忙摆摆手，一脸恳切样。饶是这溜须拍马的话被她说来，倒是真诚了许多。
宁衡冷笑一声，“不过这穆靖大头短颈，体态臃肿，身高仅五尺有余，你的人世享乐道路怕是要落点遗憾了。”
“那怎么能行！美人大过天！我就算饿死！也不要被丑死！”
十六夜说得认真，话落方才明了自己刚刚的表情全都被他看在眼里，心虚得不敢看他，可是这车内狭窄，想看外面又觉得扎眼，她抬起手又赶紧落下，这动来动去倒是有些滑稽。
宁衡并不作声，仅是看着她。
良久，他淡淡道，“也罢。”
两人间没由的安静持续了约莫半刻而已。十六夜心中意外，没想到这冷面人竟然与自己妥协了。
——莫非是已经嫌弃自己到了不愿争辩的田地？
她暗暗想罢，心生不安，悄摸抬眼去瞄正座闭目养神的宁衡。
应该没有生气吧……
端详得认真，那人双眸轻阖，却仍然是透露着一股凛然正气，十六夜辨别不出他是否真的入睡，还是正尖着耳朵细听周遭，常人这样便是最易偷袭之时，而他却依然看着威严，令人不敢相近。
看得越久，便越发入神。
逢时，无双也回来了。那人忽地睁眼，与她正好四目相对，小妖白净的脸瞬间腾上一层红晕，急忙回过头去扒着窗户。
“怎么回事？”
“禀郡王，尚书大人的小外孙两日前曾在下人陪同下出府玩耍，可正逢闹市，一个不留神这孩童就没了身影，尚书府派人寻遍城中皆无痕迹，他们恐有山贼将其掳走，正打算想前去营救。”无双顿了顿，“我已向他们道名了情况，眼下翠微山已经没有山匪，而且山寨中也并没有孩童的身影，得知这些后穆靖大人说想求见您。”
三人下了车，穆靖脸上也没了刚才的火气，见到宁衡立刻欠身行礼。
“早早听闻宁郡王才智过人，微臣求您定要帮帮微臣啊，我已让京城衙门找遍了城中各处，却迟迟没有我那个小外甥的消息，家父真是着急得很，又引旧疾复发，两日未上朝了。”
说罢便要跪下，宁衡赶紧抬手拦住，“穆大人莫慌，我刚从翠微山一路回来，并未见有拐带孩童一事。”
“可是……”
“最近连日大雨泥石，山势险峻了不少，应该没有人会此时进山，穆府的小少爷应该还在这京城中。”
“那就好那就好！”
穆靖这才安下心来，他接着说，“您不如现在先行回府，准备几张小少爷的画像，等我放下行装便上穆府找您。”
“好好好！宁郡王肯帮这个忙，穆靖感激不尽！”鞠躬告辞，穆靖驾马而去。
十六夜看着那人的背影，侧身不可思议地瞧了眼宁衡，“帮人寻孩子，我怎么没有看出来你竟如此善良。”
“还人情。”他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