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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下雍正十年,京郊翠微山屡现山贼害人之事,甚有零星乱贼竟现于京中作乱。但传言死者不论死为何状,面部都极为安详,一时间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此山野乱事在朝堂上也引起喧嚣,步兵统领鄂尔奇更是强调此等贼子必须重惩,自愿请命带兵剿匪,恒亲王大贝勒连连附和支持,于是众臣皆为赞同。
宁衡实名为爱新觉罗·弘晈,此人为怡亲王第四子,性格内敛,行事果敢,逢时年被封宁郡王。他甚是喜欢这个“宁”字,想着方便行事,便择“宁”为姓氏,取了个化名。而这“宁衡”二字用得久了,比起那高高在上的“爱新觉罗”更为舒心,似乎另有灵魂,洒脱自在。
约莫是托父亲的福,宁衡自入朝以来,深得皇上赏识,此次事件雍正帝更是全权托付予他,以京城需步兵统领驻守为由,驳了鄂尔奇的请求,派遣了宁衡带兵履行这围剿山匪一事。
当下鄂尔奇的面上便有些黯然,然而天子威严,他也不敢再做推举,只好悻悻退下。宁衡走出宫门时候,正逢碰上了鄂尔奇与那大贝勒弘升,两人站在墙根一侧,窃窃私语,似乎有所密谋。远远瞧见宁衡来了,鄂尔奇赶紧拍了拍弘升肩头,两人回身笑笑,挥袖行礼,上了各自的马车,匆匆扬尘离去。
无双见了心生怀疑,待宁衡上车后,幽幽说道,“也不知这步兵统领与贝勒爷聊什么趣闻,怕不是互相勾结。”
闻言,宁衡没有搭话。
这朝堂之上,臣子暗暗私结党派已是常事,他只是一介郡王,又不是那刑部尚书或是军机大臣,不必毁了兄弟颜面对其深究。
他轻轻靠在车窗边,心下一沉,只是这鄂尔奇信誓旦旦要自愿去剿匪,倒是值得人深思一番。
当天公不尽人意时,人便显得极为渺小。
此去翠微山本是计划得当,谋略详尽,却不料天降大雨,让这世间干燥了许久的毒日头说没就没了。肆虐的狂风宁是拿出了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气魄,原是垂直而下的雨线,被风强力拉扯,如若争断的琴弦,划在脸上一阵冰凉的生疼。
宁衡本是打算前后包抄翠微山,官兵由下至上围剿前行,杀那山贼一个措手不及。然而这倾盆暴雨却引发了山体滑坡,泥石流轰然而下,一众士兵还没绕到山头后面,就被滚石砸落,深深埋入淤泥沟壑之中,就是有心想救也寻不到影子。
无可奈何。这计划本就是夜行至上,然而夜色沉沉,乌云蔽月遮天,时有雷电带着火花一路劈闪而下。夜间本就难辨前路,这下点不了火把,失了光源,加上泥沙冲毁道路,滚石持续压下,且不说阻碍前行,就连生命都变得岌岌可危。一众士兵伤的伤,死的死,可谓损失极其惨重。
石块滚下,无双脚下一滑,踩入沟壑中吃痛得皱紧了脸。宁衡纵身一跃到他身边,使出浑身气力想要将他拖出,然而暴雨不断,泥石流则也不带停歇,石块狠狠压住了他的左腿。
“郡王您先走吧,别管我了!”
夜雨连绵,像是在二人之间隔了道纱帘根本看不清对面人的表情。无双知觉腿上的重量越来越沉,这怕是不断条腿再此地,便逃不出了,他毅然喊道,“或者您砍了我这累赘腿,先从这撤离要紧!”
“闭嘴。”
雨水太滑,搬动石块实在是不可能的事情。宁衡思忖片刻,忽而站起身,四下寻找,眼下状况恶劣,电闪雷鸣间,一刹那的光线也足以供人依靠。闪电给与的光线让他发现距离二人不远处的铁棍,宁衡举起铁棍果断插于石块之下,用力撬动。
石块终于有所松动,无双抓紧时机抽出左腿,而他也扔了撬棍赶紧扶住站不稳的侍卫,朝着痛声一片的士兵怒声喊道,“快撤!”
“你们这帮朝廷的狗官撤不了了!”
这厢宁衡正在部署撤退计划,那厢山贼已经举着大刀一路冲了下来。虽然这山路塌陷了不少,但对于靠着山谋生活,把这山当家的亡命之徒而言,这点雨水坏不了什么事儿。见这山贼直冲而下,甚是兴奋的模样,宁衡心下暗道不好,可见这群人已经在林中浮潜多时,就等着暴雨落下,他们正中下怀。
“等着命丧翠微山吧!”
山贼嘴里咿咿呀呀地喊着,匪徒人多,脚下步子便是密密麻麻,配上滚石与雷声轰然,正是叫人脊背发凉,小小翠微山众人竟然有了那雷霆万钧之势。
“你们谁是宁郡王啊?”
那带头的山匪随意揪起一个被压于巨石之下的士兵,弯起匕首直逼那害怕得发颤的小士兵颚下,士兵瑟瑟发抖,宁衡见状,手掌上力一拍巨石岩面,借着重物给的支力凌空而起,飞踢一脚将那山匪踹出一米远。
“小畜生敢踢老子,”那山贼被踢到地上痛得龇牙咧嘴,爬起身啐的吐了口唾沫,用那胸口的粗麻布将脸上的淤泥抹掉,扬起匕首便朝他冲了过来,“看来这宁郡王便是你了吧!”
宁衡手腕一转,腰间长剑倏尔拔出,剑光冰凉,着力一挑便拨开了那毫无章法挥动的匕首,长剑无眼,直戳山贼肺腑,再趁他回过神来之前,猛地拔出,猩红刀刃深深刺入胸口,瞬时那山贼双膝跪地,神色发怵,口吐鲜血。
“郡王厉害!”
无双欢喜叫道,一瘸一拐地赶到他身侧,却见宁衡长剑插地,吃力地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嘴角也挂着一抹鲜血。不待他过问,宁衡从腰腹拔出一枚小飞镖,约是刚刚那山匪中剑时候扔出的暗器,这飞镖定是染了什么毒素,他感觉自己脚下发麻,一时有些失了意识。
下一刻,便是无尽的黑暗。
宁衡醒来时仍觉得头痛欲裂,眯着眼适应了会儿屋内微弱的光线。
一盏小小的油灯勉强撑起了屋子里全部的光芒,宁衡四下看了看,这房间不大,屋内空空如也,只有他和无双二人,可算是徒有四壁。他动了动手腕,发现双手双脚都被死死捆住,约莫是知道他的身份,打算这朝廷追究起来时跟官府讲条件时候用一用,才留了他的性命。
“郡王您醒了?”
无双声音压得极低,他与宁衡中间隔开了距离,分别在对着的两面墙壁面对面绑着。宁衡抬起眼,淡淡地嗯了一声,无双继续道,“刚刚来时被蒙住了头,我也没看清这具体是到了哪里。”
说罢,又朝门口努努嘴,“这门口有人守着。”
望向门口小窗户透出来的守卫身影,宁衡想起,来之前看过了翠微山地形,这些山贼在山上建了个寨子,体积不小,现在两人应是在这山寨中一间小暗房,倒是布置得像那牢房似的。
“我过来帮您。”
话落,无双拖着那受了伤的瘸腿向宁衡挪过来,本想打算帮他解开绳子,被却后者摇头制止。他靠在墙上,闭眼感受了一下伤口的腐蚀程度,忽而不屑轻笑,“这山贼的毒药也不过如此,应该就只是寻常的迷药。”
“那您现在身体无碍?”
“嗯。”
除了头还有些发晕,宁衡感觉身体一如往常。
他三两下便挣开了手腕上的绳子,刚想解脚上的绳结,外面忽然奏起了锣鼓声,继而鞭炮齐鸣,这雨后山头瞬时间喧天吵嚷。远远的,传来了酒罐子相互磕碰在一起的清脆声,饭菜飘来的肆意香味,接连起伏的阵阵欢呼雀跃,就连门口守着的山贼也激动起来,这翠微山霎时间异常热闹。
“老大今日喜事儿,咱俩是不是也去讨碗酒喝?”左边守着的矮个子山贼喜滋滋地问另一人。
“可这去了,若是误了事怎么办?”
那被问者实在是有些过胖,就是只看那由光线打过来的背影,都尤其厚实沉重。他指了指屋内二人,一回头,才发现宁衡已经醒来。
“二位大爷,今日你们寨子里有何喜事啊?”趁他们细想如何处置二人之前,无双先开口转移了他们的思绪,而宁衡已经获得自由的手腕还是默默藏在身后,将解开的绳子紧紧攥在手里。
“我们郡王本来是沉沉睡着,饶是被鞭炮声炸醒了。”
“今日寨主得一妙人,娶亲呢。”
“你跟他说这些作甚!”那矮个子说话声音牙尖嘴利,凭借这站着俯视房中二人,显得极为高傲,甚有小人得志的味道。
“反正他们也是将死之人了,寨主不是说了吗,等跟朝廷谈判完,领了赎金就撕票。”
那胖子打着哈哈,两人话落便高声笑起来,无双静静地翻了个白眼,低声喃喃,“俩傻子。”
“这妙人也是山贼?”
“怎么可能,天下哪有女山贼会生得如此漂亮!”胖子对无双这话似乎有些愤懑,“那女子今日在山中寻找食物,被我们寨主一眼相中,不过就是难抓了些。”
“难抓?”
“对啊,这丫头逃跑速度了得,脚下跟踩了车轱辘似的,一群弟兄们硬是追了她大半个山头,最后还幸亏山上留有之前猎户遗漏的陷阱,这才束缚住了那小丫头。”小矮子约是想起来白天里追捕的画面,摇头感叹,“寨主见那丫头样貌过人,当即决定今日大婚,将其娶为压寨夫人。”
忽闻又是一阵欢呼呐喊,四人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
“看来是新娘子上场了啊,”宁衡故意将声音上扬了些,似乎极为羡慕的模样,“真想看看那妙人红装,定胜沉鱼落雁。”
闻言,两个看守人心里被勾得发痒,嘴上也馋那大堂里的美酒佳肴,犹豫纠结尽写在脸上。
见状,宁衡猛地一阵咳嗽,靠在墙上喘着粗气,俨然一副身子羸弱的架势,一旁的无双也跟着演起戏来,哭丧着脸大喊道,“郡王您撑住啊!这连日的高烧好不容易缓和了些,今日淋了雨,是不是又难受了?可惜我这腿又摔折了不能祝您一臂之力,是臣无能啊!”
四目相对,这胖子和小矮子见二人伤势极重,一下子便高兴了起来,叹道皇家贵胄果然弱不禁风,都是纸片人罢了,利落锁了这房门,匆匆赶去凑个热闹。
“真是蠢钝如猪。”
无双嫌弃地翻了个白眼,见那头宁衡手上飞快地解开脚上的绳结,他也加紧挣脱绳子。
“我先帮你接骨。”扯断一截布料示意他含住,避免一会儿动作太痛惊扰了山贼。宁衡扶起他的左腿,两人交换了个眼神,他果断使力一接,骨头“咯嘣”一声,恢复如常。二人解开绳子倒是容易,只是不知如何逃出这山寨。
宁衡凑到门前小窗处,低头细细研究,这门锁是从外面锁住的,自己和无双的佩剑也在房间外头放着,只要破了这锁,拿了武器,便好办事儿多了。
“郡王,要不我试试撞——”
“啊啊啊啊啊出人命啦!”
无双话音还未落,屋外突然惨叫连连,一阵骚乱。紧接着便是酒缸子砸在地上碎裂的声音,大堂里脚步声乱作一团,这山贼们约是乱了方寸,四下动静大起来,仿佛地动山摇。
二人还没想清楚大概发生了何事,突然听到一阵急促脚步向暗房走了过来,来者像是刚才的矮子,身后似乎还带了其他人,嘴里骂骂咧咧的便要开锁。见状,二人赶紧坐回刚才的位置,将绳子搭在脚上,一副被山贼反剿后气若游丝,还未挣脱开束缚的模样。
“你他妈给我进去!”
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被扔了进来,瘦子怒气冲冲,身后其他山贼甚至想要举起刀剑相向。对于宁衡和无双倒是跟没瞧见似的,毫不在意。
“别别别,先别杀她,”胖子从后面挤了过来,笑道,“若是此事和她无关,这丫头不就是咱哥几个的了吗?”
闻言,那举刀的山贼一下顿住,点点头,转而用剑刃抬起那女子下巴,一阵端详,“那便先留你一命。”
在这暗房的时间内,屋外动静已经越发得大,逐渐有些失控状态,几个人只好先就此作罢,矮子抬眼瞅了瞅靠墙虚弱的二人,不屑一顾。
于是这三人便被锁在了一起。
听闻脚步声见见走远,本是趴在地上羸弱不堪的红衣女子立马站了起来,先是拍了拍身上的土,继而从怀里掏出刚刚在婚宴上顺走的食物,脸上并无常人应有的畏惧瑟缩,反而是拿着糕点开心地吃了起来,嘴里喃喃,“原来成亲这么累,饿死我了。”
“你……是新娘子?”看了半天白戏,无双对她的行径有些迷惑,轻声问道。
“嗯?”那女子这才抬起头来,扒拉了两下额前散乱的碎发,露出精致的面容。无双心下叹道,本以为那山贼少见多怪,山野村夫也让他们夸得如神仙在世,却不想这姑娘果真是充满了灵气。
“新娘子啊……算是吧。”
约是刚刚摔在地上时脸上沾了些灰,她草草蹭了两下又露出白净的脸蛋。杏眼圆睁,眸中仍映着惊愕,犹似一泓清水,顾盼之际,倒是透露着纯真的味道。身着红色嫁衣,更是映得那眼神澄澈明亮。
宁衡忽而想起前几日鬼怪先生讲的婴宁少女,也是此番娇憨天真。思绪又回到了那亭亭水仙画影,正逢这女子笑盈盈弯了眼,记忆与现实有些重叠,让人一时失神。
“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无双接着问。
“外面啊,”她吃着手中的小点心,察觉嘴角上沾了些糕点屑,用袖子随手擦了擦,“那山贼头子胡彪死了。”
“死了?!”
女子也给二人递来了食物,无双正好饿了,得到宁衡眼神同意后便接过吃起来。而那厢宁衡却是十分嫌弃,他摆摆手,眼底清冷,心中本来掠起的一丝波澜又化作平静,饶是长相灵动,却也只是一届山野莽夫罢了,粗鄙庸俗。
“他怎么死的?”
“他啊,死得可太惨了,”闻言,女子摇摇头,“我本是盖着那红布头被押着入大堂,他们二当家的说胡彪在大堂的一帘幕布后头准备什么小惊喜,然而我走近了,也不见他出来,几个小山贼耐不住性子,想上前去叫他不小心撞掉了那一帘红布,便见到他的尸体被高高挂起,瞬间全场就惊叫声一片。”
“然后呢?”
“然后我就被当成嫌疑犯被关进来了。”大抵是吃饱了,红衣女子在裙子上擦了擦手,双手抱拳在宁衡眼前,“在下十六夜。”
她热情满满,那人却冷若冰霜,甚至神色有些厌烦,侧身离她远了点,语气淡然,“宁衡。”
“我叫无双,是我们宁……四爷的随身侍卫。”
他顿了顿改口道,而十六夜并未对此有所疑虑。她垂眸思量,这二人便是那商户路过被劫道挟持了吧。
“尸体什么状态?”
起身松了松筋骨,宁衡再次上前瞧了瞧锁头,那锁头虽然看起来结实,但也不过是个绣花枕头罢了。
“嗯……我想想啊……远观死状,尸体被吊挂横梁三尺有余,血呈放射状溅了整整一面墙壁,白绫缠绕的部分已经在往下滴血,”她正说着,那厢宁衡已经抬脚踢开了这门,锁头被突然的冲击力撞成了两截,惨兮兮地挂在门上,她一面欣喜,一面继续回忆,“近观可见,死者的额头上被刺着一个血淋淋的字——‘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