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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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之前,他们掘成了战壕。江对面的枪炮上时断时续,那必然是一场苦战。叶荣秋坐在战壕里,黑狗就坐在他身边,两个人都在发愣,谁也没有搭理谁,但是谁也没有主动离开对方。

    叶荣秋现在很茫然,他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已经到了上战场,他不停地掐着自己的手指,希望能从如此虚幻的梦境中清醒过来。可惜手指已经疼的麻木,而他还是呆在这个鬼地方。不过他没有后悔,他不愿意去想刚才的事情,因为他现在已经没有逃跑的机会,回忆已经做出的抉择只会让他更加难受。他开始在脑子里拽一些文绉绉的句子,可惜现在没有纸笔让他写下来——他在构思他的遗书。

    老兵们已经学会了一套自行舒缓压力的方式,他们在战壕里说说笑笑,完全不像是在战场上,倒像是饭的闲聊。

    刚才掘壕时和叶荣秋说话的东北人叫田强,他身边还有两个人,一个叫马霖的广东人和一个叫皮胡的河南人,他们三个就在叶荣秋边上,自从钻进战壕后就一刻没有停止地吹牛。叶荣秋听着他们天南海北的口音交织在一起,心想这支杂牌军实在杂的无药可救。

    马霖说:“你们猜猜,江对面还能支持多久?”

    田强哼哼:“打得久一点呗,替我们多消耗点小日本的炮弹。”

    皮胡神神颠颠地掐指算了算,高兴地说:“今晚是打不过来啦。”

    马霖斜了他一眼:“你怎么鸡道啊?”

    皮胡学着他的口音:“我就是鸡道啊。”他亮出刚才掐算的手指:“我算了天相。”

    “嘿。”田强说:“瘪犊子玩意儿,你啥时候整的会算命了?”

    皮胡说:“我爹就是给人算命的,我跟他学的。”

    马霖说:“你上次还说你爹是医生啦。”

    田强吃吃地笑:“你信他?他驻马店人,驻马店人最会吹牛。”

    “嗛。”皮胡不屑地说:“给人看病就不能兼职算命?你们别不信,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出生的时候我爹就给我算了一卦,说我能活到七十七岁。我看你们顺眼所以给你们透个风,等会儿跟紧了我,子弹炮弹都不兴往我这飞,我罩着你们。”

    马霖撇嘴:“你爹是巫医啊。”

    田强说:“驻马店人。听他胡扯。”

    皮胡在同伴那里得不到吹捧,不满地哼了一声,转身来跟叶荣秋搭讪。他笑嘻嘻地说:“小哥,我给你算一个?”

    叶荣秋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把头低下去了。他心情很低落,没兴趣跟人吹牛。

    皮胡碰了钉子,为了挽回自己的面子,自说自话地热络:“来来,我给你算算,手拿来给我看看。”他拿起叶荣秋的手装模作样地看了起来,叶荣秋没有反抗。

    “哎呀呀。”皮胡惊呼道:“你这个命势……嘶……哎呀……”他看完了却不说话,故弄玄虚地卖弄起来。

    叶荣秋抬起头麻木地看着他,显得兴趣缺缺,只是看着他,没有发问。

    皮胡的两位朋友在一旁帮忙喝他的倒彩。马霖说:“信他就有鬼啦。”田强说:“驻马店的人说的话那能信?”

    皮胡没有得到捧场,面上讪讪,哼哼两声,自顾自说了下去:“你瞧你这里,你命里有个大劫啊。我算算……哎呀,这个劫就是这两天呐。你要是能把这个劫过去喽,你后头这命就顺了。你打这场仗可要当心了。”

    田强嗤笑:“话都让你整完了。”叶荣秋这场仗要是死了,那是他算出来的大劫;要是没死,也是他算准了,以后是好是坏,谁又知道呢。

    马霖凑过来:“比我睇睇(给我看看)。”他接过叶荣秋的手掌:“大劫在边度(哪里)啊?”

    皮胡有木有样地指了指叶荣秋心里上的一条线。马霖把叶荣秋的手凑到眼下仔细看了会儿,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抠了抠,就把皮胡所说的那道劫给抠了。“什么啊!是道泥印子好不好!还大劫!劫你个头啦!”

    周围的几个家伙都吃吃笑了起来。

    皮胡倒是一点不心虚,猛地拍了下手:“哎呀!哎呀!神仙哪!”他对叶荣秋说:“小哥,他活神仙把你这道劫给破啦!你以后都能顺顺利利的!”

    几个人哄堂大笑。

    叶荣秋没有笑。但是拜他们所赐,他停止了对自己遗书的构思,心情没有那么低落了。

    黑狗一直听着他们的谈话,这时也不由会心一笑。他侧过头看了眼叶荣秋的侧脸。叶荣秋很安静地坐在那里,目光忧郁,不再是那个目中无人的大少爷,也不再是那个依赖的他要命的小白猫。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突然觉得叶荣秋在短短的几个小时内成熟稳健了不少。他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

    叶荣秋脸上有几道泥印子,黑狗伸出手想帮他抹去,但是他的手还没碰到叶荣秋就被叶荣秋狠狠拍开了。他无所谓地耸耸肩,望着天空发呆。

    孟元凑过来,笑嘻嘻地说:“黑狗哥,你再给我讲个故事吧。”

    黑狗说:“先攒着,打完了仗,回去我给你讲两个。”

    直到天黑,日本人也没有打过江来。顾修戈不停用望远镜观望着江对面的形势。他跳到战壕里,沿路踢着士兵们的屁股:“都给我打起精神,准备迎战!”他从叶荣秋身边走过的时候,没有踢他,皮笑肉不笑地看看他就走过去了。

    田强给他敬了个礼:“团座。”他非常崇拜这个东北老乡的团长。顾修戈把他敬礼的手摁了下去,继续到前面巡视。

    一整晚,日军都没有渡江。叶荣秋迷迷糊糊地睡着又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他半夜的时候醒了一次,天很黑,黑到伸手不见五指,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突然觉得很慌张,手撑着地向旁边摸索,摸到了黑狗的手。然后,他的心安定下来,握了一会儿,依依不舍地松开,闭上眼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有亮透的时候,叶荣秋以及其他打盹的士兵被顾修戈嘹亮的喊声惊醒了:“日本鬼子摸过来啦!”

    人们慌慌张张地将脑袋探出战壕查看,只见江口上停泊了数艘日本人的军舰,军舰上前炮、尾炮、玄炮等大大小小黑洞洞的炮口看得人胆战心惊。

    “轰!”

    日本人的第一枚炮弹隔江打了过来,就在皮胡所在的战壕后方炸开。爆炸引起的飞扬的尘土将叶荣秋掩盖,他一边咳嗽慌张地伸手乱摸,摸到了黑狗的手,黑狗反握住他。他又一次安心了。

    不一会儿,尘烟散去了。叶荣秋什么都没说,把手从黑狗手里抽了回来,没有看他一眼。

    “呸!呸!”田强吐掉嘴里的土灰,一脚踹在皮胡的屁股上:“你不是说炮弹子弹避着你走吗?这他妈第一枚就照着你打呀!开门红呀!”

    “扑街啦!”马霖抹掉脸上的灰骂道。

    皮胡地摸了摸脸上的血印子,他脸上被飞溅的弹片刮去了一块皮。他讪讪道:“那不是没死吗?”

    紧接着,大大小小的炮弹接二连三地从江对岸飞了过来,不断地炸出一阵阵烟雾。叶荣秋脸色苍白地躲在战壕里,紧紧抱着自己的枪,不敢弹头去看战壕外的景象。现在他不嫌弃这把冰冷的武器了,在这种时候,枪的确能带给他安全感。

    日本步兵在火力掩护下坐上小皮筏渡江,五辆坦克与步兵齐头并进,横冲直撞地淌入江水中。顾修戈的队伍被强大的炮火轰的几乎没法从战壕里探头。不过顾团长倒是不急,笑嘻嘻地嚷嚷道:“等会儿小日本登陆了!他们肯定使用轻重机枪开路!凡是他们用三发点射的,啪啪啪,那就是在问你们怕不怕!你们怎么办?对着他们两发点射,告诉他们,不怕!”

    叶荣秋在战壕里微微颤抖。他本以为隔着一条江能够安全一些,双方只需远程炮火互攻便可,没想到日本人竟然要打过江来。

    黑狗小心翼翼地探头出去看了一眼,一发炮飞了过来,他立刻又躲进战壕里。

    “轰!”炮弹在战壕前爆炸。

    不一会儿,数量小皮筏到了江边。

    日本人一登陆,立刻架起他们的机枪,数架机枪三点连射向顾修戈的杂牌军们猛扫过来。顾修戈吆喝道:“机枪手!”

    **的机枪手们立刻回以两点连射,几名日本兵在机枪扫射中倒了下去。

    日本人像是明白了**们奋战的决心,火力瞬间加强,发疯似的倾洒弹雨。**也迅速用枪林弹雨进行反击。因为顾修戈新得了一挺马克沁重机枪,他的队伍里总共有了两台重机枪,他将重机枪手安排在两边侧翼设计,形成交叉火力,轻机枪手和步枪手们躲在战壕里向登陆的日本兵射击,整个火力网密不透风,上岸的日军接二连三地倒了下去。

    机枪可说是近两百年来最伟大也最残酷的发明,其强大的火力令纵横了战场上千年的骑兵迅速退出了历史的舞台。然而拥有如此强大进攻力的武器自然也是最遭人痛恨的,一分钟之后,一枚迫击炮弹准确地落入重机枪手所在的战壕,可怜的士兵从机抢前滚了下去。他身边的士兵立刻替上,不让强大的火力网有片刻停滞。

    叶荣秋始终缩在战壕里,一动也不敢动。他现在后悔自己没有信仰基督,或者信仰佛教也好,至少现在可以念一段圣经或是佛经中的句子让自己不那么痛苦。

    而黑狗和其他老兵一样举起了步枪编织着让日军喘不过气的火力网。

    很快,日军的坦克也登陆了。

    五辆坦克齐头并进冲向顾修戈们的阵地,步兵在坦克后跟进。皮胡冒头射击,日本人回击的子弹贴着他的头皮飞过,吓得他猛地钻进战壕里。田强一把将他的脑袋压了下去:“死河南佬,护好你的脑袋。”然后咬了一颗手榴弹丢了出去。

    坦克后的步兵接二连三地倒下,然而坦克依然四平八稳地前进。坦克是因机枪而诞生出来的装甲怪物,铁甲密不透风,机枪的子弹根本无法射穿。顾修戈在战壕里大叫:“手榴弹!给我手榴弹!”

    几十个手榴弹传了过去,顾修戈用麻袋炸了几袋手榴弹,然后抱着一袋手榴弹从战壕里爬了出去,大叫道:“掩护我!”说着就抱着一麻袋手榴弹冲向一辆坦克。

    黑狗看见顾修戈竟然冲了出去,惊讶无比。他现在相信顾修戈说的“打仗我一定冲在你前面”,这家伙简直像个疯子一样,但是却让他感到兴奋。他端起三八大盖,这时从坦克后面冲出来一个日本兵,举枪指向顾修戈,黑狗迅速瞄准他,扣下扳机。他射中了,那个日本兵倒下了。

    顾修戈就地一滚摸到了坦克射击的死角,他引燃一麻袋手榴弹,丢到坦克的履带边上。轰的一声巨响,手榴弹爆炸,扬起一阵尘土。烟尘过后,那辆坦克再也不能动了——它的履带被炸断了。

    顾修戈跳回战壕里,问黑狗:“你射的?”

    黑狗点头。

    顾修戈对他竖起拇指:“不错。”他看了眼缩在那里祈祷的叶荣秋,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一名士兵抱起早就准备好的松香油桶跳出战壕,向一辆坦克冲了过去。然而他还没跑到坦克前,一颗子弹将他射倒了。日军试图用子弹击碎他的油桶,但是那个士兵临死前死死抱住了油桶,用他的身体挡住了日军扫射的子弹。很快又一个人跳出战壕,抱起油桶继续向前冲,往前跑了没几步后又被射倒了。

    黑狗的瞳孔不断收缩。他并不是没有近距离接触过死亡,他上吊而死的母亲,被日军炸死的娥娘和欧阳修,那些鲜活的生命在他眼前消逝,他以为已经麻木。然而这一幕还是让他震撼了。在战场上死亡是如此迅速,一条生命只值几颗铁丸子,没有了战壕的掩护就□裸地暴露在日军的攻击下,可是那两个人都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冲了出去,这种迅速的牺牲让黑狗的心灵震撼。中国士兵并不怕死,只要他们明白他们是为了什么而战斗——现在,他们要守住这一条望江西岸的防线,不能让日军的炮火轰炸中国更多的领土。

    真正到了战场上的人,自己的生死已没有概念,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死守不放,无论如何,不能让日本人打过去。那桶落在地上的油好像一种责任,死死吸引着人的目光,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冲过去把它抱起来,一滴不剩地洒在那辆正在扫射中国士兵的坦克上。

    这时候,突然伸出一只手用力地抓住了黑狗的胳膊。是叶荣秋。

    黑狗低下头看着叶荣秋,叶荣秋的脸色还是非常惨白。他没有看黑狗,几秒钟之后,他缓缓松开了手,颓然地抱住自己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