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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荣秋坐在路边盯着随风摇曳的狗尾巴草发呆。
黑狗拍拍他的肩,说:“走吧。”
叶荣秋还坐在地上不动,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瘪瘪嘴:“走不动了。”他是吃惯了精米红肉的肠胃,黑面馍馍哪里能满足?一个馍馍下去不到一个小时就饿了,可是黑狗说他们没有钱买更多吃的,一天一个人只能吃四个馍馍,要不然根本到不了武汉。他们没有车,也没钱坐车,运气好的时候能有牛马车搭载一程,多数时候还得靠两条腿走,何况山路崎岖,叶荣秋连坦途都没走过那么久,如何受得住?而且昨天叶荣秋的皮鞋鞋底磨破了,黑狗给他重新买了双布鞋,于是今天连四个馍馍都没有了,每人一天只能吃三个馍馍。他已经这样走了两天,觉得太阳都变成灰色的了,想到接下来还要这样走七八天的路,他觉得自己简直了无生念了。
黑狗叫叶荣秋起来,叶荣秋不动,反而在一块大石头上躺下了:“不走了,再走就要死了。”
黑狗也不强求,扯下一根狗尾草叼在嘴角,要笑不笑地打量叶荣秋:“那就在这休息两天再走吧,也就再多吃两天馍馍。”
叶荣秋欲哭无泪地耍赖:“可是我的脚很痛。”
于是黑狗蹲下来把他的鞋子脱下,小心地检查了一下他先前扭伤过的脚踝,不过那里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问题。叶荣秋指着自己的脚跟说:“这鞋不合脚,你看,这里都磨红了!”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的语气里有着撒娇和耍赖的成分。
黑狗睨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提上包袱自己走了。
叶荣秋在后面叫他:“阿黑!阿黑!”
黑狗没回头。
叶荣秋气得直捶石头,可他没办法,只好赶紧把鞋穿上追了上去。黑狗就是看准了他不敢跟自己分开,因此心情好的时候就容他闹闹脾气,不高兴的时候不理他他自己也就消停了。倒还真像是养猫一般。
这两人之间的相处看起来是叶荣秋颐指气使而黑狗吃亏一些,可实则却是黑狗将叶荣秋吃的死死的,叶荣秋敢做什么都是黑狗觉得无关痛痒而纵容着他,可但凡黑狗有了什么主意,那叶荣秋就只有乖乖听话的份,不然黑狗扭头一走,叶荣秋再大的架子也得丢在一边,屁颠屁颠跟着他走。
又走了两个小时,叶荣秋是真的撑不住了。他已经过了肚子饿的劲儿,眼下也不觉得饿了,只是眼前发黑,双腿发软,脚下打飘,仿佛行走在云颠之上。突然,他脚下一绊,整个人向前扑去,幸好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捞住了腰,才没有摔到地上。
黑狗抱起叶荣秋:“你还好吧?”
叶荣秋有气无力地一瘪嘴:“不好。”
黑狗见他脸色苍白,身上的衣服都被虚汗打湿了,心道自己真是高估了叶家二少爷,这位小少爷是真的到达极限了。他唯恐叶荣秋这样下去真的要虚脱,于是扶着他到路边坐下,解开水囊递给他喝。这水是昨天晚上黑狗接的雨水,叶荣秋以前喝的都是开水,哪里受得了这个,觉得这水一股子土腥味。但是他十分渴,也只能喝了。才喝了两口,他忽觉一阵恶心,扶着树干就吐了起来,可是他肚子里那点存货早就消化了,吐了半天也只吐出些黄水来。
叶荣秋又哭了。其实他也觉得自己最近一阵子掉的眼泪比前二十年都多,他从前还没发现自己是个爱哭鬼,他并不想哭,可有的时候实在是委屈的受不了,必须通过流泪的方式来发泄。也有的时候他心里并不想哭,但是身体却自发地往外流泪,他也控制不住,比如现在。
黑狗看着他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嫌弃的直啧声,叶荣秋抹了把脸上的眼泪,不服气地辩解道:“我没想哭。”
“行了行了。”黑狗从包裹里拿出两个黑面馍馍递给他:“吃吧。”
叶荣秋知道黑狗除了今天早上吃了个馍馍之外什么都没吃,这是他省下来的,可是这时候叶荣秋已经想不到什么体贴谦让之类的美德了,看到那食不知味的馍馍就跟看到金子似的,这时候给他几个染血的馒头他也不会嫌弃了。他一把抢过馍馍小口小口地啃了起来。
啃完两个馍馍,又休息了一会儿,叶荣秋终于觉得好一点了,至少头昏的没那么厉害了。
这时候天又下起了小雨,春天的雨总是连绵不断的,要把湿气渗透进人的骨髓里。
黑狗拉起叶荣秋:“走吧。”
两人继续赶路,后面的路不太好走,他们为了加快进程放弃了绕远的大路,要横穿几座小山。重庆就是山城,黑狗曾在山上住过,因此这些地方对他来说如履平地。可是叶荣秋就算上山走的也都是别人铺好的台阶,要他在土石间穿梭真是要了他的命。这时候又是天雨路滑,山路是极难走的。
叶荣秋踩过一块石头,脚下猛地一打滑,人就扑了出去,这次黑狗没能拉住他,他重重地扑倒在地。这一下摔得极狠,他砸在地上重重的一声闷响,黑狗听见了都心头一跳。他赶紧把叶荣秋扶起来,只见叶荣秋疼得秀气的五官都皱了起来,紧紧把身子缩成一团,话都说不出来。
黑狗问叶荣秋:“摔哪啦?”
叶荣秋抽抽嗒嗒地说:“哪儿都疼。”
黑狗一检查,发现他下巴磕破了在流血,膝盖也破了,手脚上好几个地方都红了,估计很快就要淤青。黑狗无奈极了:“你还能走吗?”
叶荣秋试着站起来,但是他的膝盖很疼,都伸不直,于是黑狗只好扶着他又坐下来休息。
“估计今晚到不了镇子上了。”黑狗抬头看了看已经昏暗的天色。
叶荣秋抱着自己的膝盖没吭声。他倒是不怕的,反正黑狗在他身边,黑狗肯定能想到法子的。他已经全心全意地依赖黑狗了。
过了一会儿,叶荣秋小声嘀咕道:“我好冷,好难受。”
黑狗看看他的脸,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眉头立刻就皱起来了——叶荣秋额头很烫,看来是发烧了。这几天总是断断续续地下着小雨,气温变化大,他们没有伞,淋了雨就着凉。他们又吃不饱穿不暖睡不好的,叶荣秋病了的确不奇怪。
黑狗心想既然病了那在野外过夜只怕会让他病的更厉害,还是得抓紧赶到镇子上,给他喝口热汤暖暖。黑狗问叶荣秋:“你还能走吗?”
叶荣秋抬起头,又用那种楚楚可怜的眼神看着他,无声地谴责黑狗的良心。
黑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很无奈。他摇摇头,在叶荣秋面前蹲下:“大侄子,上来吧,我背你走。”
叶荣秋倒也不客气,扶着树干站起来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黑狗宽厚结实的背。他实在是太难受了,身上疼,头里昏,胃里又在翻滚,刚吃下去的两个馍馍不甘屈居于他的胃囊里闹着要造反,他是实在舍不得这些粮食因此才强压着。
地上真的很滑,黑狗背上又背了个人,只好捡了根粗实的木棍当做拐杖,一步一步踏实地向前走去。
叶荣秋昏昏沉沉地趴在黑狗身上,听见黑狗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自己抓稳了,别滑下来。”叶荣秋紧了紧胳膊,有种安心的感觉。
黑狗一边走,一边抱怨道:“我当初怎么招了你这么个讨嫌的家伙?早知道绝不揽这事儿。让黄三爷管了你也好过现在。”
叶荣秋正觉得自己可怜委屈,这时候他只能允许别人顺着他纵容他保护他,半点受不了任何埋怨和指责,黑狗这两句话刺得他全身的寒毛都炸起来了。他生气地说:“你这人讨厌的很!就晓得欺负我!”话是这么说,搂着黑狗的胳膊却收得更紧了。
由于叶荣秋病了,他们赶路的速度被大大减缓了,因此直到天黑的时候都没能走到下一个城镇。叶荣秋烧的迷迷糊糊的,时醒时昏。他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月亮高高挂着,暗淡的银辉照亮着前方的路,黑狗还在坚定地走着。
叶荣秋昏昏沉沉地问道:“什么时候了?”
黑狗说:“你不是有表吗?”
叶荣秋抬起手腕,把表凑到眼前,勉强看清:已经过了十二点了。那块表大概是他全身上下唯一值钱的东西了,是他二十岁的时候叶向民送给他的礼物,德国制造,他宝贝的很,每天都带着。德国表也争气,两年过去一秒都没走岔过。
天上的雨已经不下了,叶荣秋却觉得胸口潮潮的,那是黑狗背上出的汗。他终于良心发现,小声问道:“你一直在走?累吗?”
黑狗说:“还行。”
他背着叶荣秋又走了一会儿,前面出现了一座鄂王庙。那庙是百年前建造的,现在已经破败,带可供旅人歇脚避雨。黑狗一天只吃了一个馍馍,此时也早已又累又饿,于是他背着叶荣秋走进了那座小庙。
“今晚就在这里过夜吧。”
叶荣秋没有意见。
黑狗把粮袋子里还剩的一些碎屑倒进嘴里,又喝了点水,就准备睡了。临睡前,他摸了摸叶荣秋的额头,烧得还是很厉害。
叶荣秋裹着夹棉军大衣不停发抖:“我好冷。”
黑狗想了想,自己靠到墙角,把叶荣秋身上的军大衣脱了披到他身前,然后将他拖进自己怀里,让他的背脊贴着自己胸膛,紧紧抱着他:“好点没?”
叶荣秋迷迷糊糊的摇摇头。
黑狗恨这家伙真难伺候,咬牙道:“再烦我就丢下你不管了。你以为这还是在你叶家?”
叶荣秋果然被他吓住了,木愣愣地点点头,又往黑狗怀里缩了点。
黑狗把下巴搁到他肩窝里,头靠着他的头,打着哈欠道:“快睡吧,明早再进城。”
叶荣秋闭上眼睛,安安静静地睡过去了。
翌日早上,叶荣秋感觉到背后那个温暖的怀抱消失了。他想睁开眼,但是身体很重,怎么也醒不过来。然后他感觉到自己手腕上有什么东西被人卸掉了——是他的手表。
叶荣秋突然慌了起来,他能感觉到虚汗从脑门上冒了出来,可他就是睁不开眼睛,全身又酸又痛,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不……不!”叶荣秋绝望地心想:“不要丢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