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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紊把苏祁拖到了一栋被炸毁的楼的废墟里,一面两层楼高的墙还立着,他们躲在墙后。
苏紊拖得很慢,苏祁的腿骨折了,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们被堵回来了。”苏紊只说了这一句话。她清醒过来以后,发现自己孤身一人坐在火焰中,再晚一刻火焰就会烧到她的脚踝。楚林和林上尉的人都不见了,更早的只能记起他们在货车上遭遇到导弹,然后她就头痛欲裂,意识随之涣散,那种感觉是无法说清楚的,在博物馆中的那一次也是同样的痛感。只是她知道,那并不是真正的昏迷,她还有部分意识的残存,然而也很模糊,像是一个做梦的人能够观察梦中发生的一切,但大部分人能做的也只有观察与记录,况且梦境与现实截然不同。
在她失去大部分意识的那段时间里,她被楚林背着躲过了C-90-C的轰炸,可她完全不记得,那段时间在她记忆中填补的是另一段故事,另一幅画面,像是一束古老的光线经过遥远星球的反射命中了她,她无法说清楚那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只能感受到一种巨大的悲伤,而且她并不是一个局外人。
“她还在。”苏祁被苏紊塞在角落,天还没亮,苏紊在他前面,伏在一面断墙上猫出头张望,远处的火光稍稍照亮了她的脸。
“我知道。”苏紊回头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她当然知道,因为她也有同样的感应。
接着她又把脸转了回去,苏祁坐在角落中,只能看见苏紊的半个侧脸,她耳朵后面的头发已经湿透了,黏附在修长的脖子和背上,上衣后面沾着血迹。苏祁猛地惊醒,他急切地拉住苏紊的左手:“你要干什么?”
苏紊却甩了一下,摆脱了苏祁的手,她全神贯注地望向前方,呼吸开始变得细微,可是小腿上裂开的伤口让她忍不住颤抖。她死死地盯着前面街区道路上燃烧着的一个转角,仿佛死神已经在那里举着镰刀靠近,而她和苏祁都能感知到,那个强烈的信号即将现身。苏祁已经几乎失去了判断能力,他无法动身,只能看着苏紊的右手。
黑暗中那个金属的表面在反光,透露出一股寒冷的死亡气息。
——那是一把柯尔特M1911手枪。
苏祁知道她会怎么做,可他没有办法去阻止,也无法判断这样是否是对的。因为苏紊总是走在他前面,如果要死,恐怕也是她先死在自己面前。
暴雨无法浇灭被火箭弹击中后产生的残留机油的火焰,于是火光在坑洼的水滩里形成闪烁的倒影,苏紊调整自己的呼吸,她把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在了那个水坑中,它在街区的转角口,成为了一面天然的反光镜,让她能更快看到敌人的现身,可是敌人似乎并不担心,也不着急,始终以一个速度行走。
她在脑海中迅速回忆之前父亲教她的射击技巧,即便她十分不情愿回忆那个男人。那还是她很小的时候,她只有那个男人的一半高,男人躬下身用手矫正她的站姿、手势,指导她呼吸、如何凝视靶子,可是等她开枪时才发现,那是一把假枪,还很年幼的苏紊抱着极大的恐惧接受子弹出膛时的强大力量,预想中会有的后坐力让她下意识地在开火后把手向前伸了一些,显得特别可笑。
可是那时父亲在军事基地里给了她一把假枪。
他说,你做得不错了。可是到如今她都不知道如果那一次她手中是一把真枪,她能命中靶心么?
想起那个男人,真是不甘心啊。
她忽然克制住了所有颤抖,整个人进入到一种忘我的状态,她以不可思议的精准驱使着一个少女的身体进行瞄准,仿佛由两个点连成的那条线已成定局,只需要等待人影现身,枪口冒出一道火舌,目标命中。
苏祁想向她喊,你这样会杀人的,但是一股巨大的力量压制住了他,让他感到有什么危机比这个世界的律法更加坚硬。
可是苏紊并没有能够开枪,那种状态一旦松懈就会彻底溃败,她无法在控制住手臂的颤抖。
因为那个女人的声音,准确来说,是她所要传达的概念,已经先于子弹洞穿雨幕,映射在苏祁和苏紊的脑海中。
“使用。方式。对话。”
使用这种方式和我对话。
那个女人还并未现身,可是苏紊能感受到,她仍在不紧不慢地向他们靠近,那个句子只有关键的词语,并没有构句逻辑,却比语言更清晰地传入意识之中,像是幻想中的凭借意识隔空对话一样。
苏紊想明白了,那种清晰的感觉来自于概念的精准,语言实质上是对于客观事物的一种约定的指代,对于具体的事物有时候还能算精准,但很多不具有实体的、飘渺的词语,很难再进一步解释想要指代什么,可是这种对话方式直接将被指代的对象表达出来,意义在其中没有丝毫的损失,而句子逻辑恐怕伴随着这种不需要声音的方式,依附在感知之中了,可能只要熟练一些,就可以在接收到概念的瞬间形成施受完整的句子。
“很正确。”
那个女人又一次传输。苏紊不知道她是在肯定自己的猜想,还是告诉她这样集中精神地思考就能够和她对话。她的心剧烈地跳动,水滩中一张女人的脸姗姗经过,很快,她就显身在视野之中,在看到那个女人的身影时,她在某个瞬间有把手枪中所有子弹倾泄到那个身体里的冲动,但这种冲动很快被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压制了。
那个女人,显然并不是人了,它停在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中,和断墙后的苏紊对视。它的腰部以上,完全是一个窈窕的女人,甚至胸部丰满而腰纤细,肩膀狭小因此显得手臂很长,身上覆盖的说不清是某种材质制物的布还是它身体的一部分,在一些显然是裸露的皮肤上,火光在微微闪烁。
苏紊很快反应了过来,是鳞片,无数细小的鳞片。
在这种致密的结构上,生长着类似于刺青的纹路,深青色的诡异图案从腹部一直蔓延到脸,有的连贯,有的破碎,有的能看出模糊的轮廓,有的不像是人类能够构想出来的几何图形。它的眼睛不能说是空洞的,里面有巨大的瞳孔,只是瞳仁的颜色和眼白太过于类似,看起来它的眼眶里就是一个深渊,但当它朝向自己时,苏紊能确定它正在凝视自己,而那些刺青在它脸上却不显得突兀,反而让人觉得,这样的形态本就应该是这些图案的完美画纸。
在那个女人的腰部之下,是蛇的躯体,粗细程度和腰相当,几乎是一条蟒蛇的半身,更粗粝坚硬的鳞甲覆盖在强有力的内部肌肉上,它蜷着立在那里,如果直起蛇身,恐怕最起码有三米高。
苏紊试着在脑海中构想一个句子,但这并不是默读那么容易,她需要把句子中所有的概念都以其最纯粹的本质想象出来,并且不断地强化,她试着问:“不杀我们么?”
那个蛇女侧着头看她,它的脸型与上身甚至称得上姣好,然而可想而知,那恐怖的下身能具有的强大力量,更何况,这个生物的智慧能够直接入侵军事基地。苏紊不再有开枪的决心,是因为她本来已经说服了自己,拥有这样的能力敌人必然已经不是人类了,这样她才可以迈过心理的障碍,可是看到这个异形后明明更确信了这一点,但蛇女与她长久地对视,她在极大的震撼之余,竟然感受到一丝别的情绪,那很微弱,可是像溃堤的蚁穴一样,正在撬动她心中庞大的信念,那信念随之瓦解,她根本无法想象那是什么。
蛇女并没有给出回应,她只是持续看着自己,整个世界被水和火充斥,仿佛都凝滞了,苏紊不禁要怀疑,是不是自己理解的方法是错误的,这样是无法让对方听到自己的意念的。
正当她踌躇时,蛇女终于又传来了一个意志。她的凝望忽然变得这么遥远,不仅隔断了空间,同样也隔断了时间,一时间苏紊感觉那个凝望是全方位的,身体和意识都完全暴露在它的面前。
“我是‘信使’。”
“什么?”苏紊立刻用意识问她。
“你们要留意‘时间’。”蛇女回答,这预示着她能够听到苏紊的意识。苏祁在暗中拉了拉苏紊的手,不明白蛇女说的话。
可是苏紊也不明白,但至少根据常识来理解,一个信使不太可能同时是一个杀手。
“而且要切记。”蛇人说话时,有一种世界被暂停后,一切都变得清晰且缓慢的错觉,“引爆只能使用一次。”
信使说完后便用它的蛇尾伫立在那里,不知道是否是在等他们的回答。可是苏祁与苏紊既不知道信使要做什么,也完全无法理解它带来的信息。
“有人。”信使忽然抬头,动作很快,和上身那个美丽的女人极为违和。
苏紊这才意识到还有其他信号点的存在,只是他和蛇人的信号比较起来太过于微弱了,那个点是若隐若现的,像是在被不断被干扰着。就在蛇女抬头望着的方向,他们所在的街道左侧的那栋灰色建筑的顶端,倾倒下来的透明液体完全覆盖了以蛇人为中心的范围。
苏紊心中一惊,她闻到了一股在大雨的潮湿中浓腥的气味。
那个蛇女几乎全身都被淋遍了,它开始想要摆脱这一层附在它身上的粘膜一样的液体,可是于事无补。
“开枪!”
两个黑影从二楼跳出来,步伐奇怪地跑向苏紊苏祁藏身的矮墙,他们的脸已经几乎全黑,只有眼睛还留有一些白色,苏祁定睛一看,居然是楚林和林上尉。他的衣服完全成了破布,夜色里看不清楚。
楚林的吼声似乎一下子把苏紊拉回了人类的世界,她又一次有了举枪的决心,把准星按在了蛇女的心脏,可那个蛇女胡乱地抹拭着自己的身体,它绝望地看向苏紊,用意识和她说:“不要。”
那股悲伤的绝望伴随着否定的概念也传入苏紊的意识,她就这样在两个世界被拉扯着,痛苦不堪。
一瞬间火舌闪灭,子弹擦过蛇人的身体,并没有没入其中太多,那枚子弹本身无法杀死它,但是这时苏紊才意识到为什么它会如此绝望。
楚林倒下来的液体是汽油,子弹擦过鳞片时摩擦出大片的火花,一下子就点燃了汽油,将近五百摄氏度的高温会一直烧下去,直到汽油燃尽或者那具身体再没有可以烧的地方。
楚林已经跑到了墙后,他用一只手臂从腰间扛起苏祁,咆哮了一声,把他放到肩上,毫不停顿地往前跑,林上尉向后又补了一枪,但那个身影已经几乎和火焰融为一体,她拉起苏紊跟上了楚林。
这个领域的电流已经完全紊乱,跑出几步后,那种脑部被电击的感觉再次追上了他们,楚林步伐一乱摔跪在地上,他的脑子像是要裂开一样疼痛,但他再次发出了一声嘶吼,扛起苏祁又站了起来。
苏祁看着火焰中那个燃烧的身影,忽然想起他昏迷时看到的那个梦一样的画面,无数的影子在火焰中燃烧,他们跪拜向女王,明明在乞怜却还是死去了。他看向苏紊,苏紊眼神空洞地望向那团火焰,她的柯尔特M1911早在开火后就掉落了,此刻她什么也无法反应,眼神像一颗燃尽的蜡烛。
苏祁知道,他们都能感应到那个声音。电流如此紊乱,是因为它已经在垂死边缘,无法控制自己了,它所传递出来的只有一个意念。
——恐惧。对死亡至深的恐惧,就像那是最黑暗的、永世无法消弭的罪恶,除了死亡一切的痛苦都不算折磨了。
苏紊射出了那枚致死的子弹,很久以前她见过老人从山里抓了蛇来,关在一个金属笼子里用火烧死,似乎炼制某种药材,那只小蛇在笼子里挣扎,最后身上的脂油滴落下来,它凝固成一根弯曲的焦黑形体。苏紊明白了第一次克制她开枪的情绪从何而来了,它能和自己对话,它有自己的意志,这就足以构成一种认同,好像孤独的影子找到了同类。
苏祁从来没有见过苏紊哭,但是那个女人的身影在火焰中摇晃,绝望地挥动手臂,像是定格成了远古壁画上的一个形象,渐渐所有的动作随着信号消失了,他清晰地看到有几滴眼泪从苏紊的眼眶中坠落下来。
楚林身上的巨大力量安抚着他,苏祁别过头去,远离了火光,他的脸陷入黑暗中投射出一片阴影,他把头靠到楚林的耳边,目光沉沉地看向前方无光的路途。
在一切都结束后,他仍然想起了那件事情。
从一开始他就察觉到有两个强烈的信号,如果一个是信使,那么另一个就是女王。
他感觉自己的唇齿在剧烈地颤抖,当苏紊出现的时候,女王的信号就消失了。
“怎么了?”楚林感觉到了身上的颤抖。
苏祁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没什么,有点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