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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时光随着胜男的生日歌声悄悄溜走,冬天里的漫天白雪洋洋洒洒飘向钱官吉,看似荒芜的土地里藏着绿色的麦苗小脑袋,他们贪婪地享受着自然的恩赐,坐在家里的人们隔窗望雪,将手放在腋下取暖,跺着脚夸奖老天可怜自己的不易。
小青龙结了厚厚的一层冰,立秋欢呼着扑上去咚地一声摔在冰面上,远远地滑了出去,它哼唧哼唧地将小脑袋贴在冰面上,摆一摆耳朵,摇一摇头,今天没有人陪它玩,也没有狗陪它玩!
冬日的钱官吉像一只沉睡的小猫,静谧安然。
不久,大雪之后的钱官吉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钱同疏几乎在第一眼就知道她是谁了,她长得很美,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人,她有一双温和透亮的大眼睛,高挺的鼻头,薄唇贝齿,她没有一处和自己相像,也没有一处如梦境所想,但钱同疏就是认识她!
她立在雪地里,像是从遥远季节归来的候鸟,即使这是一个冬季,她的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目光依旧温柔和暖,这让钱同疏渴望又憎恨,他见过无数次这样的目光,像巧心对栗子,香香对飞飞,也像奶奶对爸爸!
如今也有这样一个女人这样望着他了,眷恋缱绻,充满这世上所有的温柔和爱意,这样的眼光来自钱同疏的母亲——童清妍。
她很瘦,带着一个大箱子,他迟疑地向前走了一步,瞬也不瞬地盯着钱同疏,她尝试着喊他,像一个刚学会说话的婴孩,“小疏!”
钱同疏没有说话,她讨好般地走近了一步,钱同疏下意识地退开,童清妍有些受伤,但她还是勉强地笑起来,“你可能不认识我,我……”
她停住了,开不了口!钱同疏看着窘迫的人丝毫没有放过她的意思,他不说话,他的沉默里不仅有他的愤怒,他的厌恶,还有他的委屈,他的等待。
“小疏,我是来看你的,我,我是……”她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小疏,你奶奶在家么?”
“你是谁!小疏也是你叫的!”钱同疏说了第一句话。
“小疏,你现在可能不认识我,我慢慢……”
钱同疏不等她说完,转身而去!
“小疏,我能去屋里坐坐吗?”童清妍紧紧跟在他身后,恳求道,她在手包里拿出一个棉布做的小老虎头,“小疏,你看,你小时候最喜欢的,你看,我……”
钱同疏突然停下来,转过身望着她,突然一把将她手里的东西打落在地。
童清妍没有丝毫生气,有太多的话堵在心口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她尴尬立在原地,这是一场“颜面扫地”的相见,但她盼望这场“羞辱”太多年!
钱同疏突然感觉到自己身上有太多目光,不知什么时候小青龙岸上挤满了人,就在自己家门前,只稍稍往前迈一步,就走进了钱同疏的家门,但没有一个人越过一步!
门里站着母子两个,门外站着男男女女老少一群,推推搡搡,钱同疏突然意识到,自己和她站在同一时空境遇——名副其实地被观赏。
人们窃窃私语,交耳密谈,年长几岁的人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年轻几岁的人又像是赶上了大世面,突然,一个人越过一步,迈进门来!
她身材瘦小,步履蹒跚,排开众人缓步走来,她目光柔和却坚定,望着男孩与女人,钱同疏望着她像得了救星,“奶奶!”
同子奶奶在两人身边站定,转身面向众人,“各位街坊,这一位,很多人都没有见过!这是我孙儿的妈妈!”
她艰难地弯下腰拾起地上的老虎头,拍拍落雪将它放在童清妍的手中,“进屋吧!”
“出去!”钱同疏以极低极冷的声音说道,童清妍转过的身子僵立在原地。
“小疏,听话!”奶奶小声喊他,拽拽孙儿的衣角。
“出去!”
“小疏,他是你妈妈!”
“出去!”钱同疏像吐出仇恨一样迸出这两个字!
“小疏!”奶奶浑浊的目光里噙住泪水。
“我……小疏,我就在这儿,不进屋!”童清妍细声说道,语音哀求。
“进来吧!”不知何时一张久违的面孔出现在眼前——钱维桢,童清妍真真切切体会到了物是人非这句话,这进院子还是自己记忆中的模样,甚至木门都是离开时的颜色,只是钱维桢真的瘦了太多,他的眼中再也不复当年意气风发的光彩,胡子凌乱,衣衫陈旧,但自从童清妍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儿子令她高悬的心一下子回到了胸膛里,她伸手整理被冷风吹乱的碎发,擦掉没有人注意到的薄薄一层眼泪,毫不迟疑地跟在他身后,十分安心!
“爸!”钱同疏在他身后喊。
寒风刺骨,钱维桢坚定地停在雪地里,侧身看了儿子一眼,这是钱同疏从未见过的父亲,他的眼中充满着不可撼动的意志和不容质疑的坚决!
咣当一声,门关了!
香香:我还以为她这辈子是不回钱官吉了!
巧心:只要有同子在,这就是她一辈子的心魔,她回来,也就是早早晚晚的事儿吧!
香香突然哈哈笑起来,“这么说,同子奶奶给钱老师求的签还真准!”
岳敏吧哒吧哒地抽着烟,说道,“可不是,当时说得真真儿的,就是谁也没想到,能是这种喜事儿啊!不过,你说这是喜事儿,它还不是喜事儿!”
巧心打开窗口,挥着手,“要我说,对钱老师未必,但对同子,是!你说这些年的亏欠,同子过得什么日子就不说了,只要童清妍能回来,对同子都是一个交代!是好的!”
香香:我一开始还以为钱老师真能娶了那小妖精,这么一看没准儿跟同子妈两人能再凑合凑合!
巧心:什么凑合凑合?他俩人分开这么多年,能再走回去?
香香:你说两人过日子可不是就为了孩子凑合凑合,我有仨祖宗,一个祖宗一个脾气!你说我要单看张二胖这样儿的,我提刀弄死他几百回了!我现在都不能跟他说话,一开口就是‘你嗓门大,震得我脑袋疼!你离我远点,熏着我了!’,你们说这不是嫌我了是什么?我心想,我嗓门儿大,我还心大呢,我要哪儿哪儿都好,我能看上你个憋样儿玩意儿!早晚我也走了再也不回来了,看他个鳖孙玩不玩的转!
岳敏和巧心乐得前仰后合,岳敏笑道舒缓地吐出长长的烟圈,露出一口黑黄色地烟牙,“那有什么玩儿不转的,你走了立马再娶一个,比你好百倍儿!这样儿的事儿还少啊?男人嘛,说到底就是这么个货色,这么个玩意儿!”
香香不乐意了,“那钱老师不是男的?”
巧心骂她,“行了!钱老师这世上有几个?再说,钱老师那是什么人的,也就同子妈能行!不过人二胖也没说错啊,你是嗓门儿大!你不知道,有一回小静儿说,小狗子在院儿里头玩儿,你一说话,吓得它吱扭一声就老实了!”
香香一笑身上的玉镯叮当作响,耳坠子欢快地摇晃着,就连鼻子眉毛似乎也感染了情绪,“哈哈……行吧,我就随你们糟蹋着玩儿吧!唉,你说往回说,咱哪一个不是为了孩子活着呢!童清妍回来了能再舍弃她家同子?”
岳敏叹一口气,嘬一口烟,“唉!这也没过多少年,同子妈当时怎么走的你们都忘了?”
没有人忘!童清妍的祖上是江浙大户,世代读书,祖上曾做过翰林,官拜巡抚,她的父亲,也就是钱同疏的姥爷,是当年数一数二的企业家,之后下放到钱官吉流落至此,再后来恢复回城他再次创业,只是又另结新欢,正是这个时候童清妍和母亲遗留在此,孤苦无依,嫁给了钱同疏的父亲,钱维桢。
童清妍生下钱同疏一岁那年,那边突然来了消息,童父重病,来接她回去!
只是一去再也没回!
后来缓缓听说,童父重病是假,逼女儿结亲连姻是真,商场沉浮,利字当头,何来骨肉亲情?
钱维桢远去江浙不下百次,才知自己不过人间燕雀,位卑言轻,何以讨得公道二字?
最后一次,童清妍亲口对他说:“此生绝不踏进钱官吉一步!”钱维桢这才心如死灰!
当童清妍有一天违背了自己的誓言出现在这片故土上,钱维桢似乎又把以前的种种都忘了!
两人并排坐着,一时无话。
“他死了。”童清妍突然说道。
钱维桢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他很快明白她说得是自己死了丈夫,钱维桢一时竟有些兴奋,但他仍平静地问,“什么时候?”
“一个月!”她面如寒冰,没有任何表情,一时之间钱维桢想安慰她都不知如何说了。
“你,没事吧?”
“他不死我今天也回不来!”童清妍快意地说,钱维桢吓了一跳,他有点不认识她了,这样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好像她不是她了。
“小疏他还小呢,你别怪他!”
“本来就是我不好,我怎么会怪他呢,你们这些年过得还好吗?”她温柔起来,有些激动。
“什么好不好的,都是平常日子。”钱维桢淡淡地,“倒是你,受苦了。”
“一去就知道是这样的日子,还是不能不去,不过,都过去了!我就是,想小疏……”她哭起来,“我都不知道他竟然长这么大了,你看他长得和你多像啊,我每次梦到他,总还是他小时候不会说话的样子,他就像我心里的一根线,动一动就疼!这些年他究竟是怎么过来的啊……”
“怎么过来的?你说怎么过来的,没妈的孩子你没见过吗?住院的时候没有人陪,吃饭的时候没有人管,做错事的时候没有人骂,过生日的时候没有人来,就是这么一年一年过来的!你居然还敢回来!你不要我爸他能原谅你,我不能!”钱同疏脸涨得青紫,咬着牙,浑身颤抖,他的每一个声音都是嚷出来的,怕是不能表达自己愤怒激情!
“对不起,小疏,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童清妍再也抑制不住,崩溃大哭。
“你是谁妈?谁认识你!我不是个玩意儿,你想认就认!”
“小疏,我就是来看看你……”
“出去!”
童清妍红肿的眼睛望着儿子,泪水决堤,钱维桢立起身就要走过去,奶奶一伸手就抓住了他,轻轻摇头!
“小疏,你恨我,怪我,怨我,都行,但你不能赶我走,我是你妈妈,我在不在你身边,我死了,我活着,都是你妈妈,你赶不走我!这么些年,我日日夜夜想你,一想到你会生病,我就恨我自己,一想到你没人管,我就恨我自己,想到你这么些年没有人疼,我……”童清妍哭着说不下去,“每年你过生日,我……我都为你准备了礼物,你看,你看看!”
童清妍拿出自己的大箱子,她刚一拉开拉链,箱子砰一声弹开了,里面的东西滚了一地,有汽车模型,玩具枪,游戏机,还有小男孩玩的弹珠和陀螺,甚至还有一个奥特曼的玩具,箱子角落里整齐摞着一打信,绑得齐齐整整……童清妍笑了一下,“装不下了,有的我没带来,我下次拿给你看!”
钱同疏稍稍侧了一眼,一颗弹珠滚到脚边,是宝蓝色的,很漂亮!他想起小时候自己弹弹珠打破了人家玻璃,人家骂他没教养,他就拿弹珠把他们家所有玻璃都砸了,自此以后爸爸再也不许他玩了!
童清妍拿出一个摩托车模型小心翼翼地走近他,“小疏,你看你喜欢吗?”
“小孩子玩得,我才不喜欢!”
咣当一声,钱同疏走出去,关上了门!
奶奶笑眯眯地望着孙儿的背影,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