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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落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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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繁花落幕时

    一

    祖父刘青木和二祖父刘青林曾是三里村刘家的大少爷和二少爷。十岁之前都过着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日子。

    据说我家祖上曾住过神仙。那时候祖父的祖父在大清朝的时候,做贩卖米粮的生意。家里有一口盛米粮的大缸,里面有永远装不完的米,前一天装出来卖了,第二天它还会长满大米。当然我是完全不相信这个传说的,但父亲说这件神奇的事情当时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至于为何,无人知晓。我也不明白祖父的祖父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口大缸。小时候我问过祖父后来我们家为什么穷得一无所有了,祖父点燃一根旱烟,默默地说,因为你三个太爷爷作的,把神仙气走了,那缸里再也没有长满米了。

    小时候听祖父讲曾祖父和他两个兄弟的事情的时候,我常常气得恨不得上去抽他们几个大嘴巴子。直至如今我自己系统读了国学经典,知道了圣贤先人所说的“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由辨之不早辨也。”,理解了孟子“行由不得,反求诸己”论,和其他诸子百家的各样言论,我才能有一点点释怀,凡事都有因有果,也怪不得谁,曾祖父的父亲养育了三个纨绔儿子,最后输掉所有也是早晚的事情吧。

    曾祖父在兄弟三人中,排行老三。自小便被全家上下宠着,成了目空一切的傲慢三少爷。大哥长期抽鸦片,不问世事,终日在烟雾缭绕里行走;二哥玩斗鸟,整日带着小跟班提着一个或者几个鸟笼,在外面斗鸟;三少爷曾祖父赌博,经常出入赌场,赢了回家买肉吃,输了回家打老婆和孩子。

    家里的家产没有几年就被霍霍完了,直到曾祖父输光了最后的60亩地,曾祖父的父亲气得口吐鲜血,含愤而去,他们兄弟三人从此便过上了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而祖父和二祖父,也从此不再是刘家的少爷。

    曾祖父输光家里的一切后,仍然不改本性,借债去赌,让曾祖母回娘家要银子去赌,甚至顺手牵羊拿别人家的东西,卖了去赌。曾祖母后来也气疯了,大冬天穿着秋衣秋裤跑出去,被人发现时已经冻僵了。祖父和二祖父只能去乞讨过日子了。

    二

    1941年,冬月。

    “哥,我冷得快不行了,估摸着我撑不到明天了......”

    刘青林哆嗦着已经粘在一起的双唇,气若游丝,细微地呻吟着。他怕大哥刘青木听不到,绷紧神经使出了最大的力气。

    刘青木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寒夜里,用冰冷的小手把二弟刘青林往自己身边拉了拉。实际上,二弟已经紧贴着他了。刘青木费了好大的劲,才慢慢说道:“林子,来,哥给你摩擦一下手掌,你乖乖睡,天很快就亮了。”可是无论他怎样的摩擦,他们的手依然是冰凉的,最后刘青林仿佛没了气息,沉沉地倒在刘青木的旁边。刘青木绝望地想:如果命运该是如此,让我们兄弟活不到明天,就这样结束也好。算了吧,算了吧......

    无数个算了吧的叹息声之后,刘青木看到眼前仿佛有火光在向他靠近,火光里,奶奶向他走来,像极了奶奶给他讲的《卖火柴的小女孩》中小女孩梦里的奶奶。

    算了吧,算了吧......

    冬月的华北大平原上,寒风好似一个深度醉汉,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游荡。时而放开它那粗狂的喉咙怒吼咆哮,时而又疲惫地喘着粗气,就连那早已掉光杨树叶的白杨,也扭动着身枝在狂风怒吼中战栗着,似乎是无可奈何地等待着随时有可能被整体吹翻的命运。

    刘青木下意识地抓了一大把又一大把麦秸杆子,盖在自己和二弟身上。在这狂风大作、漫天飘雪的田间地头,刘青木觉得寒冷早已如魔鬼一般如影随行,并且有可能此后余生里,他们只能与这魔鬼为伴了。人是很奇怪的动物,只有经历过的事情,才能深刻体会到它存在的意义与价值,就如此刻的他们,只有经历过温暖,才更能体会到寒冷带来的威力。刘青木在一片意识模糊里,仿佛觉得自己正置身于一番落叶纷飞的仙境中,那淡黄的、粉嫩的、青翠的蝴蝶,正围在他的周围翩翩起舞。

    算了吧,算了吧......

    太阳是世间最伟大的存在,无论你昨夜经历怎样风雨的洗礼,当一切风平浪静后,当张牙舞爪的风暴垂头丧气地退去之后,只要第二天是晴天,太阳依然会准时在东方升起,依然带给世间万物光明与温暖、希望与动力。就如此时的太阳,虽然昨夜大有“大风起兮云飞扬,漫天雪飞舞四方”的气焰,但此刻,缕缕阳光正从此时无声胜有声的状态里,把光明带进每一个人的毛孔里,带进每一个鲜活的生命里。

    刘青林在一缕刺眼的亮光中醒来。他慢慢转身,好大一会儿才有了些意识,他看到蜷缩在自己身旁的大哥刘青木,他的双眼紧闭,眼珠却在来回转动,好像睡得很不安稳。他的双手捂在胸前,麦秸秆子盖在他瘦弱的胸膛上。他的双脚穿着在乱死岗子捡到的大小不一的草鞋,因为年代久远,草鞋早已露出三四只脚趾头,那裸露的脚趾因为寒冷侵袭而被冻得肿胀不少。刘青林再从下到上看了看自己,同样的草鞋,同样肿胀的脚趾,同样的麦秸杆子压着的瘦弱的胸膛,甚至同样睡醒前来回转动的眼珠。与大哥不同的是,他身下那块露着的发黄的、时而散发着尿撒气味的被子,要比大哥的厚。

    刘青林看着呼吸有些急促的大哥,一瞬间觉得自己仿佛长大了不少,脱胎换骨一样地成长起来。他忽然觉得自己的从前是多么可笑,觉得前几天闻着那尿骚味的被子就干呕,哭闹着要大哥给他换新的被子的行为是多么幼稚可笑。即使是这床尿骚气味的发黄的被子,他大哥刘青木也没舍得自己用,而是铺在了他的身下。刘青林第一次觉得,当弟弟挺好。如果自己是大哥,也许他们早已饿死冻死在十多天前了。

    摸着咕咕作响的肚子,刘青林轻轻晃了晃身边的大哥。刘青木一个鲤鱼打滚坐起来,双手紧抓着身边的麦杆,目光滞呆,好大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看到面前的二弟,他的眼睛里突然有了亮光,大声对刘青林道:“你醒啦?咱们都还活着?”看到二弟点点头,他一骨碌爬起来,拍掉身上的秸秆,面向东方,兴奋地大喊:“你看,昨晚哥说得没错吧?天很快会亮起来的,太阳会升起来的,咱们会活着的,是不是?是不是?”

    刘青林也被大哥的话感染了,从尿骚味被子里爬起来,哈了几口气蹦跳了一会儿,让身子稍微温热一些,接着说:“哥,我饿得很。”刘青木停止了大叫,随即陷入另一种沉思里,是啊,他们还活着,但活着就要吃饭,就要穿衣,而这些,他们都没有,他们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过着衣不遮体的生活。但他们毕竟还活着,不是吗?

    刘青木望着因蹦跳而喘息的二弟,随手拿起从家里被赶出来时,债主扔出来的小破布袋子,和刘青林一同走出了“家门。”说是家门,其实不过是麦秸秆草垛里暂时能容身的小洞,每次进出,他们都要低着头,弯着腰,半走半爬地钻进钻出。

    昨夜下了一夜的大雪,此时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在罕无人迹的雪地里,除了一片耀眼的白,就是地头那一棵棵光秃秃的、积着厚厚白雪的大树了。

    刘青木和刘青林深一步浅一脚,踏着及膝的大雪,慢慢向村子里走云。昨天出去要了一天饭,遗憾的是什么也没要到,在这个人人自危的年代里,能够填饱肚子是他们最大的愿望,无奈这个愿望目前似乎太奢侈了些。刘青木一边走一边又开始祈祷:老天爷,老地爷,老灶爷,如来佛祖,观世音菩萨,保佑我们今天能要到一份饭吧,再要不到饭,俺弟要饿死了,等要到饭,回来我给各路神仙磕大响头。刘青木原本可以祈求菩萨让他要到两份饭的,但他怕神仙嫌他太贪,只能先求一份了,即使他自己早已饥肠辘辘,肚子不知道抗议了多少回。对此刘青木十分抱歉地摸着那干瘪的肚子安慰它们,只能委屈你们了。

    “哥,咱娘还能找到吗?”刘青林踩着大哥留下的脚印突然问道。

    “谁知道哩。”刘青木轻轻地说:“之前没下雪,村里人还能帮着找找,现在大雪封门,谁还愿意帮着找呢。”

    “你说咱娘疯了,她知道上哪弄吃的吗?”

    “说不准,咱俩都要不到吃的。”

    “咱俩会一直住在麦秸洞里吗?”

    “那不会,等冬天过了,天气热了,咱就搬出来,住到东地河滩里去,那地方咱俩洗澡方便。”

    “哥,咱住那几天了?”

    “十七天还是十八天了我也忘啦,反正咱住进去的时候,咱娘已经走失十天了。””

    “哥,你说咱家大床上,现在谁住着哩?”

    “这我哪知道呀?我啥也不知道。”

    “、、、、、、”

    两个小小的身影慢慢往村子里走去,雪地无言,只留下那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这一年,刘青木11岁,刘青林8岁。

    三

    我小的时候,家里还是很穷,但已经有吃有穿了。祖父和二祖父因为是乞讨长大的,所以知道生活的艰辛,过去的日子对于他们来说就像是一场梦,梦醒了还是要靠自己去奋斗。祖父用乞讨来的饭养活了自己和二祖父几年,他们便长成大小伙子了,然后他们一起种地,闲时去河里捉鱼,卖一点钱来补贴家用。慢慢的日子能过下来,后来娶了祖母。

    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坐在墙角下,晒着暖暖的太阳,听祖父讲那久远年代的故事。祖父留着长胡须,我经常在他说话的时候给他的胡须辫小辫子,或者帮他卷一支旱烟。有时候旱烟没有了,祖父就叼着长长的烟斗,装作有烟的样子猛吸几口,那两边的腮帮子因吸气而深深地陷下去。祖父和二祖父都有气管炎,父亲说那是他们小时候在雪地里,被寒气侵袭又没有及时排除体内而留下的后遗症。祖父气管炎严重的时候,一口气上不来,满脸憋得通红,双手在空中挥舞,想要抓住东西又忍不住松开,好半天才提上气来,一长串咳嗽过后,吐出一口粘稠的痰,有时候痰里带些血丝,家里人都让他去看看,他总是说,没事,老毛病了,看不好了。其实他是不愿意花家里的钱去看病。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父亲出生时,是五十年代中期,当时社会动荡,生活不稳定,父亲小时候就很勤快,去田里捡柴,去河里捉鱼,去打野兔,去做几乎他能做的所有事。我不知道如果当年曾祖父没有输光家产,现在的父母和我们都该是怎样的生活状态,我只知道,现在的生活都是父母一手一汗,一针一线创造出来的。

    父亲有胃病,严重的时候只能躺着起不来,但是稍微好一点儿,他又生龙活虎跑去干活了。都说父亲是女儿上辈子的情人,我却很少感受到他情人般的关怀,因为他总是不善表达自己的感情。后来在外地工作了,更少和父亲沟通,逢年过节回家,吃饭时父亲一个劲儿地让我吃,母亲便说这真是你亲闺女,可怕饿着了。父亲也不说话,只嘿嘿地笑。

    祖父在我十多岁的时候去世了,二祖父也在几年后去了,和预想中的一样,他们都因气管炎加重,无法再医治而去。他们离去的时候,其实我没有太大的悲伤,因为我看多了祖父和二祖父被气管炎折磨的样子,也了解了他们身体和精神上所受的折磨,如果上天堂能够减轻一些他们的苦难,这未必不是一种解脱。只是我从此不能再给他的胡子辫小辫。

    悠悠岁月平静,无事亦是蹉跎。恍惚间,时间像针尖上的水珠流进大海,流逝在不同的阶段里,流逝在相同的情感里,流出一股清泉,流出一阵芳香。有时候站在时间的尾间静静眺望,我竟记不起祖父、二祖父的容貌,什么时候,那张带着长胡须的脸,在似水流年的涤荡下竟然随波远去了?什么时候,那根长长的烟斗,仿佛指尖流过的细沙,在不经意间悄然滑落了?

    一念之间,岁月流转,蓦然回首,不离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