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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快结束的时候,我的茶馆也准备营业了。
拿着和老板签好的合同,我和朋友约好,在这条街道上唯独一家只夜晚营业,也只摆了三张木桌的火锅馆里聚餐。为了庆祝这即将来到的春天,更是为了庆祝这“一年之计在于春”的新生意开始,我邀约几位朋友来吃这家“步道老火锅”。
朋友们知道我又一次做起了生意,并再一次“摆阔”请客,他们应约而来,只不过我邀约他们,朋友们从来都不会准时到。
等朋友来到的同时,我时刻留意周围。桌子摆在倾斜的地面上,四面是简易老式的长凳。人就围在火锅桌的光亮木板的面上,皮面上有许多被剥落的痕迹,又时常有被翻起的一层外皮。三五个人分开坐,七八个凑合坐,九个十个人挤着坐。
这里,一爿塑料棚下只有几个光秃的钨丝灯亮着,却足以照亮这个区域。虽然灯光不算明亮,在一片暖黄灯光中,也能让人感到温暖。虽然灯光也并不显眼,但对于灯光昏暗和人流冷清的山城巷而言,这里又显得有些亮堂。所以在冷嗖嗖的冬季,在这里吃火锅,便让人有种抱团取暖的感受——这里之于山城巷相对明亮,之于山城巷人群紧凑。
眼前一晃,又出现一抹柔和的白色,一看!那是前桌的老太太的满头白发发出的光泽。
那便是我第一次见到她。
本来老太太都这般模样,只是我的思绪被她的穿着和外表仿佛带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她卷曲蓬松、色泽柔和的白发在昏黄的灯光照耀下,闪着出人意料的珠白色光泽;又穿着一袭绯红色的毛线旗袍,看上去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
只消一眼功夫,时空仿佛瞬间错位——这分明是演绎民国历史的电视剧里的贵太太才会穿的衣服,她们多半年轻又有气质,但眼前穿着一束旗袍的这个女人偏偏是一位老太太。她清瘦笔挺,穿上旗袍的气质也丝毫不逊于那时的年轻女人。不必多想,这位长者无疑经历过旗袍风靡一时的民国岁月,又无疑从那时起就保留穿旗袍的习惯——那得是有多遥远,如今却显得鹤立鸡群,又面目全非的习惯。那风气早已时过境迁,可她仍然从那时代挺了过来,腰背依旧笔挺,让她那般优雅,有气质。
对呀!人们看待旗袍的眼光早已物是人非,可她似乎还记得自己年轻时的爱好——穿旗袍。旧时代的街灯不够亮,虽说“风月无古今,情怀自浅深”,但在那时天空的月亮却显眼。农历初八左右,从地球上遥望,月球移到太阳以东90°角,月亮只能反射部分日光,月相也轮值到了上弦月,这时的月亮就像一盏被裁缝对折半面裁剪的圆形的天灯一般。这个天灯的弧线真优美,好似被剪子裁出来的她年轻时的身段一样迷人。她随着迷离的灯光,身段一摇一晃地走在回家的下坡路上——她经过许多热闹与冷清的路,热闹的地方亮亮堂堂,冷清的地方光线昏暗。她轻轻拖着长长的影子,走在月光下。抬着头走在明暗交杂的光影之中,没注意到自己的影子在身旁轮转。时代激荡也好,风云突变也罢,时间不饶人,对人总是公平的,它一直不停地转动,默念脚下阶梯的步数。转着转着、数着数着,自己也就已经老了:老到自己头上不见一根青丝——一片苍白;可这依旧不改自己对旗袍的喜爱——那一份获取鲜艳的心情。
就像一丛野玫瑰盛开在干涩的峭壁之间,不怕捶打,用舒展、顽强的绿叶作为自己绽放的礼物;也像元戏曲作家柯丹丘写的《荆钗记》传统戏曲用外、净、丑、旦的四个角色各唱半句地一齐咏叹一年四季与人生的意义:
“四时光景疾如梭,堪叹人生能几何。
遇饮酒时须饮酒,得高歌处且高歌。”
关于民国的一切,对于我遥不可及,但这位老太太仿佛用高寿和存在,就能让我窥探过往:或许顺着她那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看去,笑开花时,就能捋顺她的喜乐;或许抚摸她脸上的纹理丛生,那张不平坦的脸时,就能感受她的悲伤;而老年人都爱回忆过往,或许仔细看着她的眼睛,还能看出风起云涌在她眼里的变化——在刹那间的心绪凝结中,难免不翻涌出旧日情绪,让人值得去思索玩味;可那毕竟是老生常谈、习以为常的回忆,也只能让她的眼神微微惊蛰,若能仔细捕捉,放在心间,一一品味,就能细细考究她的喜怒哀乐,或许就能以此类推她的昨天和今天的心情。
以此类推,或许就能领会她的现在和过去,其中那奇妙的千丝万缕的关系。
将这位老太太表露出来的“线索”解开,或许就能将过往那神秘的旧时代的景象给勾勒出一个剪影来。那旧时代造就了如今的她,所以,她也如同旧时代一样神秘。只需用她的存在去证明过往岁月,更深层意味的是,她根本不需要过多的语言去描述,就足以表露那时代摄魂的模样——她就像电视剧里的贵老太太,然而那些都是为了表现民国人物的样子而表演,她却举手投足见表露着那时候的优雅:一个是为诠释角色而自我表现,一个是不小心流露出来的气质。不经让我感叹,成年人大多数时候都在表现,就好像在演戏,而如果我能常常流露些气质或味道就好了!
突然想探究旧时代,是否可以用双手去抹平她脸上的皱纹,就能见到当年的她?她正芳华时的模样优雅依旧,却有更上一层楼的年轻貌美。
这想法刚落进心窝,就在心湖里一石激起千层浪,水面波纹缠绕。在这千丝万缕激荡心弦的“线索”中,想将她一一看清,令我从视听上清空了火锅馆里的喧闹场景,让眼前的其余人都成为这位老太太的背景。也在屏气凝神的安静中,我仿佛听到有人在缓缓地拨弦应和李商隐写的诗词《锦瑟》的首句和末句:“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和“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首诗最是难以讲解,不知是从何而起,又不知所述何物——最是莫名其妙的事物,往往最让人“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如同这位老奶奶给我最是隐秘的感受。
此刻火锅馆光线迷离,这是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我带着迷幻的好奇心凝视着她,心里不禁蹦出自己探究询问的声音:她究竟经历过什么?又跨过了好几个时代?她为什么能将优雅保存至今?显然,优雅并不能当饭吃,那么与她生存常在的又会是什么品质?虽然一无所知,但我能笃定这些问题的答案能成为古往今来那关于活着的最好的谶语。
吹来一阵凛冽而清爽的春风,一刹那间,将火锅馆里热腾腾的油焖味盖了过去。恍惚间让我不禁怀疑是她带来的味道。这味道就像是一本陈旧的书,翻开时,扑面而来的是款款书香气息,如此令我好奇和神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