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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青雨,倦鸟细啼。
真乃个不敢辜负的好时光。
梅妆成抱着一截断臂看向恁是把周遭光景蹂躏个透的男子,纠结着怎么开口。
她不过出个山,不过淌个阙河,不过瞧见个活人,再不过问个路,却凭白被男子塞来一截看不出是男是女的断臂,着实令人费解。
日头正正好,男子埋头刨尸,额前几绺长发一晃一荡打着他的脸,很是有一番滋味。
梅妆成抿着唇,刚要出声,见男子抬手撩开额前碎发,蹭得一脸分不清是红是黑的湿土后又转身扎进另一堆早已腐烂的死尸里,沉默了。
不拘小节,性情中人。她只能这么告诉自己。
日头还是不偏不倚,刨尸男子拿出万物囊尽数将残肢断臂收纳进去,瞥见梅妆成怀里的那截漏网之鱼,万物囊一敞,那截断臂亦自发乖觉地躺进囊中。
梅妆成怀里一空,便寻着了话头,她开口问道:“阁下可知渠都城往哪个方向去?”
闻到女子问话,男子原本轻松的神情一滞,带着玩味的诧异,至少梅妆成看出了他打量自己的目光中带着的不正经。
他不答反问:“姑娘去那里做甚?”
“寻人。”
梅妆成这话不假,她偷了族长的令行木牌跑出虎踞云磐,确是为了寻人。
“到渠都寻人?”
“有何不妥?”
男子早已收回打量她的目光,闻言不由得眉头一跳,却又暗自心惊,他竟看不破她的修为。
方才见她神色如常地抱着那截丑陋恶心的断肢时,他便知道她不是一般的寻常女子可比,一般女子能做到直视尸体且不惊不惧已是极限,她却淡定自若,这姑娘到着实有些令人生趣。
男子抱臂说道:“姑娘可知如今的渠都已变成无人之城了?不是在下唬你,那渠都如今连项氏这样的大家族都懒得去管上一管,你要寻之人怕是早已离开去了他处。”
男子没有多说,就此隐住话头,现今的渠都城,生人不进,活人不出,城内之人如何,城外人半点不知。
她一介女子,且是个貌美的小娇娥,死了可惜,还是不去淌浑水的好。
梅妆成不知男子所想,闻言轻笑一声:“多谢阁下提醒,项氏如何我且管不着,只不过我要寻之人是否已离去,不亲自看一看怎么知道,想那渠都城最多也就比过虎豹豺狼之穴!”
男子眯起眼,有趣,有趣,着实有趣得紧。
“比之更甚。”他向前几步,突地凑近梅妆成,在她耳边低声道:“看在你且为我抱过断臂的份上,我送你十字不正之言。”
梅妆成退开两步,静静看着他。
“宁做糊涂人,不做明白鬼。懂吗?”
……
辞了行为异怪,讲话亦怪的男子,梅妆成继续寻了与来时的路相反的方向行去。
男子摇头失笑,沾着黑泥的脸丝毫不减半分俊朗,知道女子执意去闯一闯那虎穴,他也不说什么,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罢了。
“奇怪的女人!”
孰不知他在那女子眼中亦是奇怪的男子。
若是你在世人皆避讳的万坟冢刨尸,偶然见一容颜不俗的女子,奇是不奇?
若是你走在幽山峻岭,偶然见一清绝男子拿着残肢断臂拼凑一具具无头尸,奇是不奇?
自然是奇的,不仅奇,还怪异!
烈日正浓。
燥热的山林间,梅妆成独自行走着,手中的令行木牌抛起又接住,被绿叶撕碎的日光打在她身上,光影斑驳,透着山间特有的清净。
她折了一支树枝百无聊赖地敲打着道上两旁枝木,思绪有些放空,估摸着离开虎踞云磐这几日,族长应当已经发现她偷跑出山。
梅氏一向不喜立些条条框框的规矩,但却对族中子弟出山一事管得极严,先生讲学之时便总爱拿梅氏先祖之兴衰事迹,告诫、警醒后人。
事总有例外,但凡本性是个人,例外从来不偏爱。
净斋室内老先生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山中的几名弟子撺掇成双,把袖儿一撸,墙儿一翻,撒泼去也。
只是往往悲伤比快乐来得快那么一两分,乐极生悲便是如此,几名弟子刚打开山道便遇到从阙河采办回来的梅尘钧。
屋漏偏逢连夜雨。
好巧不巧的,梅尘钧偏偏是梅氏族长的嫡长孙,受其祖父影响,把不苟言笑四字真言发挥得淋漓尽致,对事不对人,有错必惩,有功必奖。
梅妆成作为这次撺掇的始作俑者,早早就卷好席子跑到后山里连躲了六日,顺便捣腾只野味安抚她的五脏六腑。直到戒堂内传出的鬼哭狼嚎停歇了,她才又抱着席子滚回自个儿的小窝。
被罚弟子自是对她深痛恶觉,一个个无不哀怨郁闷,纷纷怒斥其令人发指的可耻行为。
但这惩罚的程度必然是不同的。回想那几名弟子只是将将打开结界,都未及跨出去一步,就在床上躺了一月有余才堪堪能下地走上几步路,着实令她有些发怵。
此次偷跑出山虽是犯了族中大忌,但她非出山不可。不知道族长会派谁来捉她回去,不管是谁,只要不是尘钧堂哥,她暂时都是安全的,至少能免了封灵噬灵之苦。
梅妆成天南地北的乱想一通,忽就想到了她小时的事,走马观花里是成片成片的空白,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但她想自己大抵是失落的。
她对小时的印象早已记得不大真切,关于父母的记忆是完全没有的。
恍惚间只能忆得后山谷涧里,一个步履蹒跚的小女娃紧紧攥住前面小男孩的尾指,分明都是两只半掌便可握的小手,交合在一起却透着奇异般的坚毅。
女娃与男孩照例坐在涧谷边,总是月升日落才回去。
他们似在等人,日月盈昃,寒来暑往,未曾断绝。
小女娃会笨拙地把咸味糕塞进嘴巴里,吃完总是习惯性地仰着头甜甜的唤小男孩“哥哥”,但那只攥着男孩尾指的小手却始终不曾松懈一分。
小男孩伸出空余的手指揩去女娃嘴边的糕屑,望向谷口的小脸满是凝重,明明只是个半大的孩童,他说话的声音却带着悠远的沉寂感:“妆成,你要长快些,长大了……长大了我们就可以向族长爷爷请令出山了。”
女娃一脸傻气,根本没有听明白男孩话里的意思,只是傻乎乎地扭头看着男孩,张着小嘴讨吃的。
男孩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伸出小胖手捏捏女娃的小脸,凭空拿出一块糕点塞到她手中......
那许是躲藏在她吉光片羽的记忆里最完整的一副画面,每每忆及此处,总有无数细细麻麻,似针尖戳过,似钝刀砍过的酸涩漫到心口,淌过心尖,直到嘴角不知何时又尝到咸湿的泪。
她的记忆不是完整的,或者说她没有儿时的记忆更为恰当,族长告诉她,这是她儿时遭山魈窃魂落下的遗症。
她的父母,她的兄长,皆因一场浩劫去了,族长告诉她很多事情,但从未提及是什么样的一场浩劫,竟连着父母兄长都没了,唯独留下她。
而这段吉光片羽的画面,她也只觉是做了一个带点甜味且酸涩的梦。
族中其他弟子修习灵道颇有小成,她日日复日日练着外家招式,索然无味。
族长亦告诫她,修习灵道会引发她的病症,轻则伤身,重则害命,因此只每日教她一些外家招式用以强身健体,实则中看不用。
想来被族长带大的梅氏子弟里,她是最不长进的一个,偏族长对她顶顶的好,各位叔伯,叔伯母,堂哥堂姐亦是对她顶顶的好。
她左思右想不出他们的不好,自己竟还这般不知好歹地跑出虎踞云磐,大抵正是因为他们太好,他们说的她都信了。
她信了父母已死。
她信了兄长已死。
她亦信了山魈窃魂才导致的自己灵体受损不能修炼。
其实,她信的是自己,是人心,是她不断重复地告诉自己一个既定的事实。
然,事实不是既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