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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丛里,“啪”得跌出一团黑影。一片混乱中,“百宝君子”何守财奋力一跃甩掉了三颗火药,却还是在一丈内吃到了两颗。江南霹雳堂的作品何等威力,他此时已被炸得面目皆毁,不成人形。
不亏是洛阳城名副其实的捕头,徐承业脱险后立刻镇定下来,断定四周无恙,即大步上前查看。再见血色羽刃,他的心跳个不停,双手却一丝不苟地翻看那团滚出来的躯体。
刺客还有一口气,但双瞳散大,浑身抽搐,意识不清,再不寻医救治怕是撑不到衙门问讯。徐承业随身携带绳索,将他双手捆紧。正欲寻他的马匹,忽听得一阵稳健的脚步声。一抬头,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自山下拾级而上,一步步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来人是一个少女,足踏芒鞋,身穿白色麻布衫,面目姣好,神态淡然,颇有仙人之姿。然徐承业半颗心放在刺客的性命上,半颗留意着未现身的救命恩人。他匆匆下山,与少女擦肩而过,只道这少女定是来礼佛的。
走了三步,才发现不对。夜半三更,荒郊野岭,孤山古刹。哪来礼佛的少女,怕不是吃人的妖精!
徐承业心中警铃大作,猛回头,只见那少女已在两丈外的高处,冷冷地俯视着他,手里握着的赫然是那把刚刚拾起的血色羽刃。
额头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双脚早已动弹不得。他看着少女冰冷淡漠的脸,看她手里的羽刃,再看地上一片狼藉的暗器和半死不活的躯体。这在死亡面前毫不退缩的硬汉,竟也觉得一口气透不过来。
恍惚间,徐承业仿佛回到了八年前那个上午。酷暑与寒冬,白天与黑夜,不一样的背景,一样的故事。他忽然间想明白了,当时让他整个人都瘫软的,并不是一地的尸体,而是那个唯一活着的人。
叶七手握羽刃,一步步走下石阶。她越过那个已经浑身僵硬的男人,在那具半人不鬼的躯体前单膝跪下。
徐承业回过神来,正待拔剑喝问,却见眼前的少女一掌击出,拍在那刺客前胸上,拇指顺势在人中上用力一按,这气息渐弱的刺客顿时多了三分活气。
“百宝君子。”叶七第一句话,指明刺客的身份,便是那人称江湖第一吝啬鬼的“百宝君子”何守财。
话音未落,她几下摸出了这百宝君子身上的其他物件:九颗铁蒺藜、半卷钓鱼线、一把淬了毒的针,还有一只小型的沙漏。她盯着这几样东西,沉思片刻,起身,注视着石阶右侧。
徐承业半柄剑已出鞘,却见这少女几下救活了刺客的性命,大为震惊。更奇特的是,方才她俯身探查,手法老练,一看便是江湖行走多年;后背却空门大开,对人毫无无防备之意,倒像是个刚刚踏出闺阁的富家千金。
好奇胜过了惊骇,见少女一动不动,徐承业下意识跟上了她的目光,向右边的树丛望去。目力所及,机关弩上绑着数根细线,一直连到左侧的树林里。再看摸出来的几样物件,可不就是剩下的那半卷钓鱼线。
彼时叶七在几步之外,将那百宝君子的路数看得清清楚楚。他右手挥出飞刀,左手弹出霹雳弹,脚下踩着钓鱼线,牵动机关。三种暗器在一息之间渐次发出,各取不同的角度,其功用好比唐门、苗疆、霹雳堂三家高手齐聚。即便百宝君子善取百家之长,想要实现如此复杂的策略,也需要艰苦的练习和四周地形配合。
值得注意的是,百宝君子既准备得如此充分,身上却只带了这几样东西。说明他另有居所,且离这古刹不远。没有水也没有干粮,只有一个计时的沙漏,他在这里埋伏的时间不会长。
“你来这里的消息有谁知道?”叶七第二次开口,问的是徐承业。
徐捕头尚未理清来龙去脉,但他直觉这少女并无恶意,便据实以告:“徐某来含光寺寻人是私事,并没有告诉任何人。”
叶七回头注视着他的双眼,缓缓道:“你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这个人是知道的。”
语气里有几分压迫感,似乎是责怪,又有些担忧。但徐承业私底下的安排的确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只能摇头。
叶七霍然起身,掠向石阶高处,飞起一脚将那些残破的飞刀和弩箭踢了下去。她低头看向徐承业,思索良久,似是在考虑怎么把话说清楚。
“有人出了远高于六千两银子的钱,要买你的命。”
“这些暗器,至少值六千两。”
她说话向来只说结论,难得加上一句缘由,也不管别人理解与否。徐承业倒是听明白了。能打动江湖第一吝啬鬼“百宝君子”拿出珍藏的宝贝,对方必定许诺了更大的好处。
区区一个洛阳捕头,居然引得对方出手如此阔绰。徐承业回想自己三十三年来清贫的日子,不禁开怀大笑。
“这听起来可笑?”叶七诧异道。
“徐某只是不解,一个人一辈子也赚不了这些钱,却有人如此大费周章要他的命,是何道理。”
话虽如此,方才若不是这位素不相识的少女出手相助,他早已命丧于此。朴素的衣着,沉默寡言的气质,绝似白羽客的刀法,年纪轻轻却有着丰富的江湖阅历。这些东西放在一起,足以让面前的少女比这场暗杀来得更神秘莫测、惊心动魄。他感慨不已,心中已多了几分赞叹之意,当下俯首抱拳道:
“恩公贵姓?”
“叶七。”
叶七,七姑娘,关山楼。
寒风凛冽,吹动两人单薄的衣衫。叶七眺望遥远的星辰,眼神里有些惆怅,却没有一丝迷惘。
徐承业牵来了他的马,将那百宝君子架了上去,却没有立刻离开。他有很多想问的事,关于刺客的由来,白羽客再出,以及关山楼,这些人所求为何,与他有何牵涉。眼前浮现出一个巨大的谜团,他希望有人能给他一个答案。
木鱼和钟声暂歇,寺院的晚课已结束。万籁俱寂中,一个声音喃喃道:
“你想问的那个人,他已经死了。”八年前,侠客把生命和未来让渡给一个稚子,毅然走向了死亡。
“昨晚听闻的白羽客,就在你面前。”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绛珠夫人的易容术,七姑娘的表演,均为绝世神技。”徐承业叹了口气,道:“恩公既冠以白羽客之名,何需以真面目示人?”
叶七回望徐承业,眼神却透过他飘向远处。
“相貌、衣冠都随他入土了。我不能再打扰。”
“可是,只要这世道还有一个人需要他,我就要回应。这是我的工作。”
她一字字道来,每一字都说得艰难、干涩,仿佛已经许久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若换作旁人说来,顶多是一句戏言,但她话里蕴含着沉重的决意,不容置疑。
徐捕头凝视着这位救命恩人,目光已渐渐冷却。他什么都不再问,什么也不再说,三两步纵身一跃,一抖缰绳,黑夜中纵马携犯人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