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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重于鸿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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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空突然飘起漫天鹅毛大雪,笺一甚是诧异不安。刚才还天朗气清,夕阳浸在晚霞中歌舞。何况现在已是夏初时分,这场反春雪真是反常!

    弟弟铃铛却喜笑颜开。他第一次见到雪,蹦蹦跳跳,双手兴奋地在空中挥舞着,去抓取那些轻巧灵动的雪花。雪花故意降落在他的脸颊上,冰凉凉的刺激让他快速眨动眼睑,打着寒颤。他的热情迅速又沸腾起来,仰起头闭上眼睛用小脸蛋迎接更多的雪花。笺一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纷扬的大雪。

    一片羽毛状的雪花,在空中摇曳旋转着。那是一片白鹭的翼羽,羽根纤长优雅,羽轴两侧分布着致密交错、富含光泽的羽枝。相较于漫天快速飘落的其他雪花,它显得雍容悠慢,柔弱中自带伶俐与刚劲,像精灵一样闪烁着鬼魅的金属光芒。

    那片翼羽雪花很快吸引了铃铛的注意,他追随着雪花的飞舞来回奔跑,“咿咿呀呀”拍着小手乱叫,欢快得像一只小鹿。

    刚刚经历了从天而降的巨大山石,这片奇异的雪花自然引起笺一的警觉。翼羽雪花在铃铛头顶上空游荡,铃铛摇摆着两只可怜的小短腿跳将起来,企图抓住这片调皮鬼。翼羽雪花飘然打了个回旋,从铃铛的掌心逃离,径直往他的脑门降落下去。

    “阿铃,小心!”在翼羽雪花触碰到弟弟脑门之前,笺一本能地快速出手,一把将它夺到手心里。

    那片翼羽雪花果然如极地寒冰一样极具侵略性。笺一红胀的脸很快转为暗黑,最后渗出一阵惨白。这片雪花的重量,竟如一块致密的铅铁,重重将他的手拖拽到地上。

    笺一诧异恐慌:“方才那块硕大的山石都可以像羽毛一样腾空而起。这片轻巧的雪花,居然有千百斤重?”思虑未及,雪花已牢牢和他手上的皮肤冻结粘连在一起。这片雪花根本没有足够的表面可以触发笺一手上的吸盘,他无法将雪花甩出手心。

    雪花的重量持续增加,笺一踉跄着跪倒在地上。他挣扎着刚抬起一条腿,整个身体又被重重拉扯跌落回地上。那只抓取雪花的手,已经疼痛到无力握住拳头。

    弟弟依然不知危险,他吵闹着要夺回哥哥手中的羽毛雪花。“阿铃,快走开!快走开啊!”笺一越是拒绝,弟弟的好胜心越是强烈。

    直至笺一焦急地大哭出来。他的呼喊随着啜泣的气息,一个字一个字颤抖着从口里跌落出来:“快…走开…啊…,阿铃…,这里…危险!”

    铃铛停止了闹腾,他呆呆站在原地,哥哥眼里不断迸落的泪珠吓坏了他。世界突然静止,时间也仿佛停止流逝。和以往那张灿烂的笑脸不同,他第一次真切地看到哥哥淌满泪水的脸。哥哥的五官纠结在一起,表情极度痛苦不堪。

    铃铛的脑海里并没有父母的概念。从他出生,睁开眼睛观察这个新奇的世界,他触及抚摸的,他依赖信靠的,为他提供安全感和庇护的,甚至是提供食物、擦洗屁股的,一直都是眼前这个叫做“哥哥”的小男孩。或许婴幼儿对母亲本能的眷恋,从他一出生就转移到了哥哥身上。

    哥哥那张有求必应的笑脸,像向日葵追逐太阳一样,时刻对准自己绽放。即使时间已然停止,哥哥的脸依然狰狞地扭动着。铃铛缓缓伸出小手,去触碰哥哥脸颊上的泪水,他的手很快被眼泪浸透。那些晶莹剔透的眼泪黏黏的、暖暖的。他不由得将沾满泪水的手指伸进嘴里,吮吸了一口。哥哥的眼泪触碰他舌尖味蕾的瞬间,他感受到了哥哥的惊恐与挣扎。

    在惊涛骇浪之中,哥哥正驾着一条破旧的小木船,与风浪争斗。哥哥身形矮小,虚弱疲惫,嚎叫着奋力划动船桨。在哥哥身后,铃铛看到了小小的自己,那个自己正紧紧抱住哥哥,躲在哥哥身后瑟瑟发抖。一个史无前例的巨浪压倒下来,倾泄在哥哥身上。那个巨浪万千斤重,弱小的哥哥无法承受。

    铃铛实在过于年幼,不理解哥哥究竟面对着多致命的危险。他希望自己也能像哥哥保护自己一样,反过来保护他。他意识到是那片讨厌的羽毛雪花把哥哥的手压制在地面,让他如此难受。于是再次扑上前去,企图将它从哥哥手上赶走。

    笺一的手掌像被定海神针牢牢钉死在地面。他无法阻止弟弟扑上来一阵乱薅,于是不得不顺势卧倒在地上,将手中的雪花护在怀里。弟弟娇弱的小手如何能承受那片雪花的极寒和重量。

    “咔嚓!咔嚓!”?笺一听到自己手掌骨头碎裂的声音。剧痛沿着掌骨,经由尺骨和桡骨汇总,鞭打摧残着笺一全身每一根神经。他却不能扭曲身体去适应疼痛,否则手和雪花暴露出来,无知的弟弟会再次扑上来。汗水如泉水从全身每一个汗腺爆发,笺一周遭,一圈白雪尽数融化。

    为了转移疼痛,笺一开始数数分散注意力。多少害怕与孤独的时刻,他都用数数支撑自己。他不甘心就此认输,仿佛多数一个数,多坚持一秒,那片雪花就会自行融化消失。

    他总共有四个家人。他要为他们每一个人数十个数,作为发自心底的祝福。

    “一、二、三…”笺一在心里刻意将每一个数字数得铿锵有力。一到十为妈妈而数,他多么渴望妈妈能够早日舒醒过来。

    他想起妈妈每次出门,自己总是会陷入漫长的等待。妈妈精心描绘好妆容,反反复复追问他:“我今天看起来年轻吗?我和青鸾阿姨谁更美?什么??怎么可能差不多?!哦,对了对了,快帮我看看我脸上的粉底有没有涂抹均匀?快帮我把耳环摆正一下!这枚鸢尾花的胸针和我身上这条碎花洋裙是不是很搭配!”年幼无辜的笺一不得不被迫营业,早早学会了察言观色。他百无聊奈地蹲在地上摆弄着木头大砍刀,通常一等就是整整一个上午。妈妈羞涩慌乱得像未出阁的少女一样,乐此不疲地在镜子和衣柜间穿梭,仿佛战斗永远都才刚刚开始。笺一不知道还要等多久,但就是要等!

    前十个数字伴随着笺一对母亲的强烈思念和美好回忆,很快就数完了。

    “十一,…,十二,…,十三,…”十一到二十为弟弟而数,他渴望弟弟摔伤的头快快复原回来。

    笺一清楚记得弟弟出生那天,母亲要到菜园子去采摘一些豆角,请他帮忙先煮熟米饭。天色暗淡,他却等到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的母亲。母亲跌倒在院子里,艰难地往家门口爬行,她身后拖着一道长长的血迹。笺一慌乱将母亲扶到床上,发现她全身多处骨折,嘴里不停迸吐着鲜血。她的眼睛淤肿到几近无法睁开,喘息着不断说着话却不能表达完整的意思。笺一看到妈妈奋力咬紧牙,轻轻拍打着肚子,明白妈妈即将临盆生产。

    笺一转身想要跑去小镇上请医生,妈妈却一把拉住他。她知道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她还有很多重要的话要跟笺一交代。可是她要说的东西太多,分娩的剧痛让她竟不知如何说起。笺一紧紧握住妈妈的手,剧痛引发的痉挛让已经身负重伤的妈妈无力对他的手做出回应。妈妈的汗水与鲜血交织在一起,将床铺染得通透。她的厮嚎和挣扎越来越微弱,她不住流淌的泪水只为许下最简单朴素的愿望:她多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平安生产出来!笺一全身颤抖哆嗦,也跟着妈妈大哭,他害怕妈妈会死掉。母亲还在床铺上坚持和挣扎,他不知道自己还要等多久?但就是要等!

    这十个数字数得并不轻松。伴随它流淌的回忆,似乎比那片羽毛雪花更加沉重。深负重伤的妈妈生产完弟弟便陷入深度昏迷,没有再醒过来。从那天起,刚过十岁生日没多久的笺一,一夜之间变成家里的顶梁柱。

    上天赐予他一个弟弟。弟弟的哭声穿破夜空,清脆得像家门口悬挂的铃铛。往常每到饭点,妈妈都会摇动铃铛,笺一闲逛到几个山头之外都可以听见,那是来自妈妈和家的召唤。他给弟弟起名字为铃铛,妈妈不再摇动家门口的铃铛召唤他回家,却赐予他一个血肉之躯的新铃铛。弟弟的呼唤就是让他不断回到原点、持久嘹亮的铃铛声。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一到三十为姐姐夭桃而数,他希望离家出走的姐姐可以早日回到家中。

    姐姐随着父亲突然消失的前一天夜晚,父亲愤怒地拿着扫帚冲进房间,把笺一锁在门外。父亲极度愤怒地斥责着姐姐。笺一不知道姐姐犯下什么天大的、难以弥补的过错,以至于一向宠爱她的父亲近乎发疯着魔般狂暴。恨铁不成钢的父亲甚至歇斯底里地用扫帚抽打姐姐。倔强的姐姐咬着牙没有发出一丝**,她始终不低头不认错!妈妈那时已经怀上弟弟,她跌跪在一旁哭泣着,苦苦为姐姐哀求。

    笺一蜷缩在墙角,父亲对姐姐严厉地斥责和怒吼像春雷一样,一个接着一个在他的耳膜上爆炸,让他头痛欲裂。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剩下这场纷争。他听不懂父亲对姐姐的斥责,多希望时间可以就此停止,这样父亲就不会再暴打姐姐了。夜入三更,房门内还是一片喧嚣嘈杂,直到最后,屋内三人一齐抱头痛哭。笺一不知道自己还要等多久?但就是要等!

    笺一数得越来越慢,反应越来越迟钝。数到二十七时,他紧锁的眉头才微微平和。姐姐的生日是二十七号。他记得姐姐十六岁生日那天的成人礼,父亲送给姐姐一个有很多只尾巴的黑色狸猫挂坠,并嘱咐姐姐任何时候都要悬挂在脖子上,这样才能让他感应到女儿的存在。笺一羡慕无比,他追逐着姐姐,想要把那个挂坠看上千万遍。倘若父亲送给他一个招呼,一个微笑,他都会珍藏永生。

    “三十一…,…,…”三十一到四十为父亲而数。

    笺一静静地看着父亲品尝妈妈做的鲜美南瓜花瓣汤,父亲开怀大笑。昏暗的灯光将温馨与亲情洒在父亲张合有驰、聊着天的嘴角。笺一鼓起勇气,内心小鹿乱撞,怯生生地问父亲是否还需要再盛一碗汤。父亲并没有理会他。都怪自己声音太小太微弱,父亲没有听见。也许他听见了,只是刻意不作回答。笺一充满期待却又莫名害怕地等着父亲的回应,他不知道还要等多久,但就是要等!

    “三十四…,…,…”这些数字数得异常艰难,有如在空气稀薄的珠峰之巅做百米冲刺,笺一的肺部几乎要炸裂。

    笺一紧咬牙关,金星在他眼睛四周打旋缭绕。他脑海中突然显现出那个做魔法爆米花的慈祥老爷爷。在他几乎被漫天呼啸而来的眼镜王蛇活吞的瞬间,老爷爷解救了他,并紧紧握住他的手,多么温暖与满足!要是父亲和老爷爷一样,用灿烂的微笑炙烤自己,该有多好!

    “三十九…,…,…,四十,…,…”笺一耷拉着的眼睑已经不受控制,但居然还能看到大片光圈在眼前晃动。那些掺和着美好和悲痛的时光,妈妈和弟弟的笑容,爸爸和姐姐的疏离,都像手中那片沉重的羽毛雪花。笺一的呼吸极度微弱。

    也许那片翼羽雪花的低温麻痹了笺一的痛觉神经,此刻疼痛感居然有所缓和。“那就再多数几个数吧!”笺一似乎明白了什么。弥留之际,他将自己遇到的所有重要的人串联起来,像电影快进一样,回顾自己还没来得及绽放便匆匆结束的短暂一生。

    为他年幼时最好的朋友小黄鸡!它在瘟疫中死去时,自己甚至不敢在父亲面前掉一滴眼泪,笺一一直愧疚地思念着它。为慈爱的老爷爷,他的魔法爆米花赐予自己力量和勇气!为火灾中的小姐弟梨月与柳风还有他们的妈妈!为蛟鱼怪土干和他不曾再见面的妹妹由甲!为好心热情的邻居和小镇医生!

    为南瓜藤上翩翩起舞的蛋黄色花朵!为今年的秋天能有一个好收成!为冬天不再那么饥饿和寒冷!为给自己和家人提供一整年粮食的玉米地!为田地里自由奔跑却不毁坏粮食的野兔!为那些失去家人、和自己一样承受孤独与痛苦的人!甚至为恶毒的“那个女人”!他多希望她回心转意,变得温柔善良。

    每一个数字对应一个心愿,它们萦绕在朝拜的曲折山路上,伴随着五体贴地的虔诚长头,在春夏秋冬的轮回中经久不衰。这每一个数字,却也是累积叠加敲打在笺一手心极重羽毛上的铅锤。它们宛如笺一的临终遗言,被他一刀一刀刻在心头,作为对家人和这个世界热爱的墓志铭。

    笺一眼前那些晃动的光圈,渐渐飘动弥散,有如北极圈内的极光一样温顺静谧,从绿色渐渐转为蓝色,又从蓝色渐渐变回绿色。他真切地感受到身旁弟弟哭泣着、轻轻抚摸自己的头发。他无法再努力支撑下去,最后数三个数点亮所有的心愿吧!

    然而还没有开始数,雪花急剧增长的重量终于突破了笺一的极限。孤苦伶仃、幼小的弟弟今后将何去何从?最后一滴不舍、不甘的泪水在笺一的眼角盘旋着不肯滑落。世界突然清静,他进入混沌世界,一切归零,不会再有痛苦和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