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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三娘那雪白的宠物猫又打翻了我刚拢好的春盛。
我顺手抄起了挑帘的竹棍,一个跨步迈到了巷中,想要吓唬吓唬顾三娘的宝贝。
那猫儿踮着脚,不紧不慢的走着,三步一回头,尾巴翘的高高的,眼中透露着不屑,仿佛我手里的竹棍只是摆设。
我气极了,飞快的追了上去。
那猫儿可是个精的,一个跳跃上了墙,消失之前,还不忘回头挑衅的看了我一眼。
顾三娘正好从墙角处拐了出来,看着我手里的竹棍,脸色瞬间冷了起来。
她向前走了两步,靠着巷子口的大槐树,嘴角向一边倾斜着,眼尾上挑,两只胳膊环在胸前,手里还捏着那桃红色的帕子。
我离她两丈远,也能闻着她帕子上那香脂的味儿。
她做的是皮肉生意,入了夜,只需站在芙蓉苑门口,帕子一挥,便有生意上门。
我低着头,不经意的揉了揉鼻尖,想缓缓那香脂味儿带给我的不适。
我看到顾三娘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
我有些心虚,顾三娘那猫儿祖宗不能惹,这叶儿胡同的人都知道。可我今天偏偏火气上头,竟还想着用竹棍敲它一下。
“我没想真打它,它弄翻了我的春盛,我就想着赶它走!”我诺诺的解释到,声音低得自己都听不清。
顾三娘今日梳了随云髻,比她梳那惊鹄髻明媚多了。
她一手扶了扶那髻上的翠翘,帕子一甩,朝着芙蓉苑走了回去。
我松了口气!今儿这事儿,就这样了了?
我一抬头,看到顾三娘又停了下来。
我又开始紧张了起来。
“来年,这春盛便不卖了吧!”
这句话说完,顾三娘便消失在了墙角。
我哑然,这也太霸道了吧。
但这是顾三娘,她有霸道的资本。
顾三娘芳龄二十七,看起来却只不到二十岁,穿衣打扮又极其讲究,要是往那街头一站,保准儿有不知情的人以为她是哪个世家出生的小姐。
这偌大的陵水县,有一大半的纨绔都照顾过她的生意,就连县太爷也要为她赎身,抬了她回去做第十二位姨太太。
但是盛妈妈却不愿舍了这下金蛋的鸡,死咬着不放人。这县太爷也没办法,只得时常进出芙蓉苑取乐。
顾三娘不让我来年卖了,我便不能卖了,不然她帕子一挥,来砸我摊子的人可数不过来。
“唉!”我叹了口气,两手托腮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也不去管那些歪倒的春盛了。
阳光透过大槐树的枝叶照到了脸上,我眯着眼睛抬起了头。
好歹顾三娘没说今年就不让我卖了。
“唉!”我又叹了口气,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腿肚子,拿起竹棍摆在了门后,接着把歪倒的春盛摆了正。
马上就要入春了,这进出芙蓉苑的文人墨客,便是这春盛的主顾们。无论它实不实用,只要春游时着拎着这么一个竹编礼篮,那便是一种风情。
“蒲荷!”盛妈妈从那拐角处走了出来,仿佛带着光。
这是个怪事儿,我有些厌烦那皮肉生意,却对作为老。鸨的盛妈妈有着无尽的好感。
只要走出芙蓉苑,盛妈妈绝不擦香涂粉,永远作正经妇人的装扮。
我父母早亡,祖母带着我长到十二岁。去年春末,祖母便撒手人寰了。
她留了叶儿胡同这座小院儿,和那编春盛的手艺给我。
祖母走后,盛妈妈几乎成了我的长辈。她日日都来我的门口溜达一圈,时不时的送我些精致的吃食,还有她亲手缝制的两季衣服。
她走到了我的身边,递给了我一个绣筐,里面盛满了绢布和各色丝线。
“三娘刀子嘴豆腐心,你可别怪她。她不让你摆摊了,是因为你已经十三了,身条慢慢长开了,不好再抛头露面了,往后我就来教你绣活儿,你给芙蓉苑的姐姐们缝补衣服,也算是一项营生。”
我听着“绣活”两字头都大了。
一则我的手编惯了春盛,指腹往那绢布上一抹,便能刮出一条痕迹来。二则是我实在学不来这缝补的活儿,我缝自己那裘裤的裤。裆,都能把手指戳上十个窟窿眼子。
我只得愁眉苦脸,把自己的顾虑说给了盛妈妈。
盛妈妈听完捂着肚子哈哈大笑:“你切莫再说裤。裆这话了,要是你对门的老寡。妇听见了,非得骂你伤风败俗。”
我抓了抓头,说个裤。裆二字怎得扯到伤风败俗上去了?
盛妈妈正了正身子,表情恢复了正常:“万事开头难,你刚开始编春盛的时候,不也是把手割的全是口子?”
这倒是实话,刚开始编春盛那会儿,除了那些道口子,手上还尽扎了些竹刺,祖母眼睛看不清了,那些竹刺怎么挑也挑不出来,留在手里疼的人心慌,最后还是芙蓉苑的香儿姐姐,讲究的把针在火上烤了烤,然后坐在大槐树下,一根一根的把我手上的竹刺挑了出来。
说到这事儿我倒想了起来,香儿姐姐被赎身了两年多了,也不知过得好不好。
“香儿姐姐有捎过消息来吗?她近来如何?”我一手拿着筐,一手扯过盛妈妈坐在了门口的长凳上。
“唉!她这种出身,怎能过得好?刚被赎回去的时候还光鲜了一阵儿,这会儿进了新人,她不争不抢的性子,也只能成了落日黄花……”
“我早先就劝过她,那不是她的良人,哪怕她自己攒够了银子赎了身,走的远远的,装作寡。妇嫁个人也不是难事,偏偏她要做那人的妾……”
提起香儿姐姐,盛妈妈有着说不完的话,这绣活儿的事儿也抛到脑后了。
她仿佛没有觉得这些事儿不应该说给我一个小姑娘听。
反正我是乐意听的。
太阳就要落下了,盛妈妈仿佛还有说不完的话。
顾三娘站在墙角处,也不做声,只用她那高傲的眼神瞥着盛妈妈,听着她讲那些有的没的。
盛妈妈正说得兴起,一回头,便看见了顾三娘,她“哎哟”了一声,吓得站了起来,随即捂住了心口,边走边说:“唉,原来我出来这么长时间了。蒲荷,我和你说的用猪肉润手可别忘啦!”
她从顾三娘身边穿过,装得像没看见顾三娘站在那儿似的。
看着她的样子我觉得好笑,但是顾三娘没走,我不敢笑出声来。只得低着头,两边肩膀耸啊耸。
“早点收摊,拿这个润手!”顾三娘递给我一盒子茶油,转身走了回去。
我呆住了。
这盒子茶油,署着皇城秀水阁的标记,我卖一年的春盛,也挣不上银子买这盒茶油。
要不是在这巷子里看过一场妻妾之争的闹剧,我也不会得知这茶油的价值。
如今也不好追到芙蓉苑把这茶油还给顾三娘,只得赶明儿让盛妈妈给她捎回去了。
盛妈妈先前说的话一直在我耳边回荡“她不让你摆摊了,是因为你已经十三了,身条慢慢长开了,不好再抛头露面了……”
这是关心我?
对于顾三娘,我一直摸不清楚自己到底怎么想的。
从我记事起,顾三娘就在芙蓉苑了。
她的风光事迹早就传遍了街头巷尾,别人说起她时,都是戏谑的语气,这也是我对她的营生不耻的原因。
她处处表现的盛气凌人,仿佛一切都被她踩在脚下,偏偏她的那种盛气凌人并不让人厌恶,甚至让我有那么一丝丝的崇拜。
芙蓉苑的姐姐们在大槐树下嗑瓜子时,她从不扎堆,只不远不近的站着,但又保证能看到能听到,姐姐们兴起时,她又会泼上一盆冷水,惹得姐姐们对她横眉竖眼。
尽管这样,也从来没有听说她与人发生过矛盾。就算那些铜豌豆的夫人们打上门来,她也只避着不见。
反而那些被赎了身的姐姐,走之前都会专门与她拜别,她却面无表情,那些走的人却哭得稀里哗啦。
我能记起的她送我的第一份东西,是一串糖葫芦。往后就是糖人,竹蜻蜓,小风车……偏偏她送东西的时候,还是面无表情,不言不语,直接把东西塞到你的怀里,意思就是你要也的要,不要也得要。
等到我七八岁的时候,顾三娘开始自己捣鼓吃食了。
雪白的糯米团子,放在祥云花纹的盘子里,好看极了。她蹲在地上,看着我捏着一个团子放进嘴里,甚是满意。
可是团子进嘴的那一刻,我哭了。
团子粘牙不说,那满嘴的豆腥味,连我一个小孩儿都知道,那红豆还是半生的。顾三娘是怎么有勇气,把这一盘糯米团子端出来的?端出来之前,她自己没尝尝吗?
顾三娘生了气,把那糯米团子倒在了老寡。妇门前的狗碗里,连盘子也摔在了墙根上,裂成了几块。
我以为顾三娘再也不会给我做吃食了,哪知道她越战越勇,端来的花样越来越多。我劝自己,即使她端来的东西再难吃,也不能再哭了,不然她又该祸害老寡。妇家的大狗了。
幸好,我没有吃到比糯米团子更难吃的东西了。
到了这几年,她的手艺倒是精进了,盛妈妈端来的大部分精致的吃食,都是出自她手。
我有些鄙视起自己来,一边接收着别人的恩惠,一边嫌弃着别人的营生。
若是顾三娘知道我是这么想的,肯定会冷冷的说上一句:“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而我就是那条被肉包子打了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