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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即将拆迁,地上的砖被掀走贱卖,院子给挖的七高八低坑坑坎坎,因此棺材四角都用高矮不一的木块垫平。我这一撞,木块接二连三的从棺底滑脱,棺没了支撑,猛的一仄,骤然失去平衡。我目眩神晕,使劲晃了晃脑袋,昏天黑地中勉强恢复了一丝清明,竭力挓挲着两手去够棺材。
然而救过不暇,徒劳无功,棺材轰然侧翻在地,棺盖顺势摔了出去,遗像也不知落在什么地方。
白母刚被青年挣脱了手,正坐在地上撒泼,棺盖擦着她的鼻尖直砸下来,一声巨响,顿时尘头大起。白母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瘫在地,面无人色,丧胆游魂的直勾勾盯着翻在地上的棺材。烟尘斗乱间,一身红衣的殷宁从棺材里摔出,风掀起红盖头的一角,露出血肉模糊的下颌。白母魂飞胆裂地踢蹬着双腿试图挪动身躯,未及她挪开,殷宁冰冷、僵直,带着腐败的气息的尸体已将她死死压服在地。风动间,大红盖头好像有神牵鬼引,扬起又飘落,把殷宁连同白母一并兜头盖脸的罩在其中。
凄厉的惨叫顷刻划破夜空,白母疯了似的挣扎,好像一只癫狂的兽,在死人身下挣命。
白母手脚并用的爬了起来,尸体被她推在一边。死去的殷宁静静躺在尘埃中,鲜红的嫁衣沾染了尘土,如同花瓣委地,哀艳又凄怨。殷宁是跳楼死的,死状并不好看,甚至可以说是相当惨烈,所以在入殓时特意加了一方盖头遮一遮。而现在,盖头因白母的动作滑落些许,露出半张血流肉烂的脸来。
白母神情狂乱,刚刚就是这张可怖的脸,骤然出现在她眼前!一方盖头的空间将恐惧无限放大,她觉得那腐烂的血肉似乎要落在她脸上,连呼吸间都是腐臭的味道!白母连滚带爬躲进墙角,眼里已没有焦距,头埋在臂弯里,瑟缩成一团,嘴里翻来覆去念着:“别过来!求求你别过来!”
众人终于从惊恐中缓过神来。
殷家人率先赶过来,几个男人忙着扶正棺材,女人们大概是想替整理死者衣饰,可看见盖头下那半张血肉模糊的脸,半天也没一个人敢靠前。殷母伸着两手,颤巍巍的朝女儿的尸体踉跄几步,身子一矮,径直昏了过去。殷父眼疾手快急忙揽住她,嘶声喊着她的名字,双眼赤红的去掐她的人中。矮胖青年额头青筋暴起,推开挡在身前的人就要去够尸体。在他即将碰到尸体的一瞬,赵空崖一个闪身,人已拦在他面前:“别动!尸体有异!”青年紧攥双拳,横眉切齿目眦欲裂,恶狠狠的瞪着他,终究没再动作。
那厢,白家已乱哄哄闹成一团。白母寻死觅活,蓬头撒野的直向墙上乱撞,四五个男人连拦带阻都没薅住,硬是被她一头碰在墙上,碰起一层油皮。白老子六神无主,直嚷着叫先把人捆起来。
赵空崖眼见这场不虞之变,眉峰紧蹙,视线在地上的尸体与白母之间几番逡巡,拈指掐算一回,面沉如水。
归海重溟趁机架起还软在地上七荤八素的我。我一使劲五脏六腑都抽着似的疼,勉强借着归海重溟的力道摇摇晃晃直起身。院子里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两个家庭,昏的昏,疯的疯,死的死,散的散。我心中突然没来由的觉得一阵可笑,掀天蹈海的闹了这一场,死去的人不能活过来,活着的人却两败俱伤,有什么意思呢?
口随心动,我盯着赵空崖轻笑:“感觉爽么?”
“什么?”赵空崖阴着脸,眉峰高高挑起。
“事情砸了,满意了么?出家人,替人出头,为的是消灾解难。你呢?单凭白家人撺掇,连个青红皂白都不问就来蹚这趟浑水!现在好了,嘚瑟啊,你继续嘚瑟啊!”睨着他,我笑之以鼻:“你不是想掰扯个道理出来么,成!我告诉你,我花浣初从没干过一件缺德事!这件事我现在懒得跟你解释,但我今天把话撂这,就是吃官司,爷爷我也绝不打怵!”
赵空崖神色愈发难看起来,归海重溟暗中在我臂上重重的掐了一把:“现在不是跟他讲道理的时候,赶紧想办法收场!”
斜了牛鼻子一眼,我推开归海重溟:“哥们,你既然攥弄过药多少也明白些,烦你去看看那俩人。”我对着殷母的方向扬扬下巴,朝归海重溟示意,顺带着捎了眼疯癫的白母。
“成!”归海重溟了然的点点头,向着殷家一圈人走去。
我独自挣歪着朝殷宁的尸体挨过去,赵空崖扛着白祈文的尸体,也无声无息的跟了过来。
我捂着胸口怒视他:“怎么着?抢人还想抢双不成?”
赵空崖冷冷?了我一眼,从怀中摸出一张符箓,上面绘着一些我从没见过的符文。他把符箓扔给我:“别现眼了,这女煞怨气极重,你应付不来。”
我委实不爽听他这种“你不是对手”“你应付不来”的论调。但这符箓的确有些精妙,我权当是他的赔罪,毫不客气的接过符箓塞进衣兜,嘴上却分毫不让,直接怼了回去:“你心盲眼瞎,交给你我不放心。”
赵空崖臭着一张娃娃脸,没理会我,把扛着的那具尸体放回棺材里,径自踅身回来查验地上这一具。
虽然嘴上和他打机锋,但我也看出来,这道士过分耿直,自视甚高,脑子又是一根筋,说白了就是刚愎自用,这才被白家寻摸来当出头鸟。不过,就他刚才的举动来看,除了人刻板了一点,性格古怪了一点,脾气臭了一点,倒是没什么坏心。此刻胸腔的钝痛让我只想痛痛快快哼唧两嗓子,巴不得有人替我料理了,既然他愿意大包大揽,那我也乐得清闲。
赵空崖凝目片刻,先是絮絮叨叨念了一段大概是护身咒,紧接着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串五帝钱,合在掌心里持诵一番,各放一枚在尸体头部和四肢,随即两手结印,低声念着:“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为男为女,自身承当。富贵贫贱,由汝自召。敕就等众,急急超生……”我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懵头转向:又不是镇太岁,使五帝钱是什么路数?要说是解冤化煞吧,念的还是段超生咒!我一脑门子的问号,却不好打断他。
赵空崖叽里呱啦的念完一段咒文,将铜钱扔在棺中四角,一枚定在棺底正中,这才抱起殷宁的尸体放在棺中。做完这些,他四下看了看,冷锋一般的视线钉在就近的矮胖青年身上,吐出冷冰冰的两个字:“盖棺!”
青年片刻犹豫,到底还是顺从的抬起地上的棺盖,覆在棺身上。
赵空崖又掏出了一张符箓,细看之下,这张符箓与他方才给我的那张如出一辙。赵空崖将这张符箓拍在棺盖上,神情凝重的嘱咐青年“明天一早,立刻送去殡仪馆火化。”
青年窥着他的神色,愣愣磕磕的点着头。赵空崖随即踅身向院门走去,颇有些“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味道。
“哎,你等会!”我赶在赵空崖跑路之前叫住他。他一脸不耐的回头:“怎么?”
我挨近过去,打量他的神色,试探着问:“刚才的那套法子,是你们全真的秘术?”
赵空崖眉峰几不可察的一跳:“无可奉告!”
敏锐的捕捉到他的情绪波动,我故作高深,拿话诈他:“就算我是个半吊子,好赖不济多多少少还都明白些,扔俩铜钱就完事了,你跟我闹呢?”
赵空崖转身对上我的眼睛,恍惚间某一瞬我仿佛从他脸上看到邪肆的笑意,半晌才听见他压的极低声音:“不错,做个样子罢了,只能压服这一晚!你想不想知道我们俩究竟谁对谁错?很快就能见分晓了!”
我瞪眼咋舌,半天才回过神来:“你是人格分裂了还是冲撞了什么玩意?人命关天你当儿戏呢?”
赵空崖神色冷肃,仿佛刚才的那一笑只是我的幻觉:“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
“你动真格的?”一时忘记胸腔内的痛苦,我厉声拒绝:“不管谁是谁非,绝不能拿旁人的性命做赌注!”
“由不得你!到底谁才是心盲眼瞎的那个,咱们就拭目以待!”
我目瞪口呆,这牛鼻子如此记仇,居然还记得我骂他这茬!
赵空崖没身向着院门走去,白父发觉他要离开,追在他身后一迭声的喊着“道长”。
赵空崖再次止步,却没回头。白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搬靠近前去,六神无主的哀求:“道长,求求你快去看看我老婆吧!是冲着了还是吓着了,好端端的人怎么突然就魔怔了……”
赵空崖立在那里,像是对白父,又像是在对我说:“是她的罪业,她就得生受,不是她的罪业,她必得超生。求我,不如自求多福!”
他不再理会白父,径直走出院门外。院门即将重新掩上的一瞬间,他微微侧首,露出意味深长的半个侧颜:“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