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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搭骨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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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坑外一片狼藉,折断的树,崩碎的石,还有那挖倒一半就被掀了个底朝天的坟,满目疮痍。

    归海重溟坐在他碎了一地的棺板中嚎啕,我蹲在被炸出来的尸体前犯愁,唐可人立在我们中间,惶然无措,局促不安。

    初秋,温度不甚凉爽。尸体虽没有高度腐败,但也绝对好不到哪去。我从一地狼藉中扒拉出白祈文入殓时铺棺底的薄褥,屏住呼吸将尸体裹好。

    胸口钝痛,我有些脱力。之前被水墙拍在地上就极不舒坦,刚才又跳进深坑里摸爬滚打了半天,伤情似乎加重了。只是生死攸关时疲于逃命,并没觉出疼痛,这会放松下来,一抬手都牵引整个胸腔隐隐钝钝的疼。可尸体总要有人背下山,唐可人么?扫了他一眼,那副战战兢兢摇摇欲坠的模样,真让他背,估摸他立马就能原地厥过去。

    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蹲在棺材板中嚎啕的归海重溟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挨了过来,冷不防扣住我的手腕,在脉门处一按,片刻又向我胸前探来。我忙不迭侧身一躲,动作幅度太大,霎时胸腔像被撕裂一样,逼出一头冷汗。

    “干什么玩意儿?”我痛的直抽气:“别乱碰!我肋骨大概是断了!”

    “肋骨要是断了,还能让你这么舒坦?”归海重溟嘴角翘得老高,怎么看都像是在幸灾乐祸:“跟你说啊,我做过挑汉册子的营生,也会攥弄些药。你如果信我的话就别乱动,我看,你这八成是错位了。”他顿了顿,转而冲地上的尸体扬了扬下巴:“这怎么回事,说说。如果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倒是可以帮你一程,指望那后生……”说着,他眯着眼回头打量着唐可人,啧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我犹疑片刻,似乎没得选择,于是忍痛简单说了个大概。归海重溟摩挲着下颏去有所思:“偷盗尸体可是犯法的啊……”我勉强吊着精神解释:“放心,我不会做触碰法律底线的事,我手里有一份白祈文口头遗嘱的录音,当时在场的人都能做证。他了解自己的父母,有些事,都已经预先安排好了。”

    “包括把自己的尸体偷出来?”其实不仅是归海重溟,连我也觉得听起来特别荒唐。归海重溟瞪大眼睛,一双鸳鸯眼充满质疑:“后生,你确定你懂法?”

    “不是偷,是全权委托。遗嘱成立,被委托人就拥有遗体处理权。之所以避开白家,主要是为了不必要的纠纷。”我恹恹的说。

    归海重溟想了想,随即爽快的表示要帮助这对苦命鸳鸯完成心愿。

    真是个严谨又草率的人,可我并不敢就此信任他。

    只是无论归海重溟出于什么目的,眼下都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我默许了他自作主张的分工安排。归海重溟负责背尸体,唐可人搀着我,仨人就这样灰头土脸的下了山。由于我们的样子过于招摇,一个佝偻着身子滚了一身泥,一个像上了层白釉还穿着身黑寿衣,还有个只穿了上半身,下半身露出两条风姿绰约的大白腿,于是我们仨人一合计,决定捡偏僻的小路回镇上。

    秋老虎早晚凉,太阳一落山,白天的余热就被大地吸收殆尽,晚风下来,地表反升起丝丝凉意,唐可人乞乞缩缩的在晚风中战栗,下山途中又划伤了脚。考虑到他穿的着实不成体统,以及他脆弱的心理承受能力,我生怕他看见接下来的场面再炸上一回。于是细细交代明白地址,嘱咐他先回铺子里去。仨人在镇上一个僻静的胡同口分道扬镳,我和归海重溟带着白祈文的尸体赶往殷家。

    殷家在镇上有栋即将拆迁旧平房,对我们即将要做的这档子事来说,是个再好不过的去处。按照虫子说的地址,我们摸进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巷子,在巷子尽头,终于见到一扇锈迹斑斑的破旧铁门。我捂着胸口凑过去,在紧闭的铁门上扣了两下,好半天,里面才传出刻意压低的男声:“谁?”

    “城南府,花为媒,来说骨尸亲。”

    “哗啷”一声,铁门打开一人宽窄的间隙,我护着胸口小心的侧身挤进去,向身后的归海重溟招招手:“进来!”

    小院本就不大,院子正中间安置着两口棺材,更是让人心里堵得慌。对面三间瓦房,窗帘都遮的严严实实,由于拆迁,这一带都断了电,屋中大概是点了烛火,把一些朦胧跳动的光明灭不定的投在窗帘上。

    归海重溟跟着我跨进院中,把白祈文的尸身放在棺材之间的空地上,看着院中两口新漆的棺材,艳羡的直咂嘴。开门的男人落在最后,向门外窥查一番,把门掩上,栓牢,复又匆匆走到我前面,避开院中的两口棺材,向当中一间屋子低声喊:“绣雯,出来吧,城南府花家来人了!”他应该就是白祈文女友殷宁的父亲了。

    屋门应声打开,透出些不甚明朗的光亮来。男男女女七八号人陆续涌出屋门,有的站在光影里,有的立在黑暗中。当先的一个女人蓬着头,两鬓灰白,面色蜡黄,眼睛浮肿着,眼光没什么神彩,只在看见地上白祈文的尸体时,眼波才泛起冷冽而憎恨的光。

    殷父走过去,握住她一只手,在她肩头轻轻拍了拍,声音有些发颤:“绣雯,别这样!宁儿最后的要求,咱们就遂了她的愿吧!”光影落在他枯瘦的脸上,他的两腮干瘪,没什么肉,眼窝深陷在两团暗影里,像泥淖里的两潭死水。女儿的死,似乎摧垮了这位父亲全部的精气神儿。

    女人——也就是殷宁的母亲,冷冷的别过头,没有任何表示。她身后的一个矮胖青年扶住她,向殷父点点头:“姨父,赶紧吧,别错过了时辰!”

    殷母推开青年,径直走到右边的棺材前,呆呆的盯着棺木,一语不发。青年叹了口气,回头看了看一众亲友:“都是没法子的事,咱们做亲友的顶好多帮衬着些吧!”

    “亲戚里道的,都甭说了!”众人应和着,抬出一张小几来,置在两口棺材前,七手八脚的摆上香烛龙凤喜饼。

    “师父……”这一声似乎是在叫我,我环视一遭,才看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捧着一摞猩红衣裤,在棺材后面探头探脑。

    “衣服交给您成吗?”她惊惶的不去看地上包裹的不甚严实的尸体,转眼目光却落在尸体旁白的吓人的归海重溟身上,她死死盯住他那身黑色寿衣,半商量半哀求:“我、我不敢……”

    我点点头,尸体现在的样子,是不怎么美观,归海重溟的穿衣风格,寻常人也的确难以接受。女人如蒙大赦一般,把寿衣撂在棺盖上,一溜烟的跑去帮忙搬纸札。

    我靠着棺材,转手把衣服递给归海重溟。归海重溟从迈进院子开始,就没说过一句话,似乎有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好脾气的接过衣服,慢条斯理的解开包裹尸体的薄褥,合掌闭目,不知念了句什么,随后郑重其事的替白祈文换上簇新的婚服,好像在做一件极为神圣的工作,庄严肃穆,全然无视其他人时不时向他投来的惊疑的目光。

    “宁儿不能做白家的人!”突兀的一声,嘶哑的不成样子,全院人齐齐立住,一片压静。

    殷母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视线如刀子一般死死钉在白祈文的一身猩红裤褂上。殷父慌忙拉住她:“绣雯……”她扬手挥开殷父,指着白祈文的尸体,带着几分凄厉狰狞:“不能和白家做骨尸亲!宁儿把命都给了他,我要他入赘!”

    “这……”殷父干瘪的两腮一抽一抽,为难的转向我:“先生,您看……”

    我想了想:“也好,白家既无人来,也没有聘礼,入赘倒也省事。”反正照两人生前的意思,最终并骨合葬了就行,管什么白家殷家。

    “唉,成吧,听您的。”殷父深深一叹,向其他人摆摆手,院里的人又各自动作起来。他低着头,一手扶腰,一手掩住双目,似乎不想让泪落下来:“只要能替孩子了了这桩心愿……”殷母直勾勾的瞪着他,落下两串无声的泪来。

    我木然的品鉴着眼前悲伤的一幕,同情,却不能感同身受,对于生命的轮转,因为看淡,所以凉薄。这世上每天都在重复上演着生离死别,人间本就是无常道,七难八苦是所有意识形态都逃不脱、破不掉的。看多了,见惯了,也就麻木了。

    白祈文已经被归海重溟妥善安置在左边的那抬棺椁里。看了看头顶的三星,我点点头:“时辰差不多了,请新人。”

    矮胖青年领着四个人,抬出一座设有遗像的影亭安放在棺材前,供上香烛纸马。棺椁挂红,照片黑白,小几上陈设着龙凤喜饼,四周却都是冥器纸札。红与白罗列在一起,莫名怪异。

    胸口依然剌着似的疼,定了定神,我走到最前面,忍耐着轻嗽一声:“今儿个的事,不宜张扬。鼓乐执事这些就省了,彩礼和仪式一起办,一切从简。没意见的话,这就开始吧?”没人应声,也没人反驳,所有的人都沉寂在满院的红与白里,诡谧的气氛已经叫他们不辨喜悲,只有殷父迟缓而沉重的点了点头。

    我转身,把人与情绪都隔绝在身后,用不是很高的声音宣布:“仪式开始。”

    众人抬起女方的嫁妆——裱糊的异常精美的家电器物、别墅轿车,还有一些纸札的珠宝与衣服首饰,绕着两抬棺椁缓缓行进,三圈之后,所有纸札都堆叠在小院临门一角的空地上。由于地方狭小,纸札只能一件一件的焚化,殷父率先点着纸糊的别墅。院子里鸦雀无声,只有那些纸货框架分崩离析时的脆响同毕毕剥剥的火焰互相应和。

    “新人就位!”冷眼看着火光逐渐殆尽,我沉声宣布。

    矮胖青年和刚才那个女人,各自抱起白祈文与殷宁的遗像,立在棺椁前。女人紧紧抿着嘴,极力克制她的恐惧。

    “入赘贤婿胜亲子,亦儿亦婿婿当儿。众亲好友做见证,今日在此结良缘。阳间万事莫回首,望乡台上走一走……”我在四围压抑的啜泣中平板无波的唪诵。冰冷的棺椁,黑白的相片,一双新人,不喜不悲,一对亡魂,大喜大悲。

    “请父母致辞!”这一声才住,殷母便一头扑在殷宁的棺材上嚎啕痛哭,斥责女儿狠心。众人忙连说带劝将她拉开。殷父老泪纵横:“罢了……罢了!我养了二十多年的闺女,我看着长大的闺女……罢了!”他红着眼在棺材上死命一拍,发狠似的喊着:“宁儿,你走好啊!”

    我闭上眼,冷着心,掩耳盗铃的无视这人间悲苦:“吉时已到,新人拜天地!”

    抱着遗像的女人一颤,矮胖青年低声宽慰了她一句。我掀了掀眼皮,宣布:“新人对拜!”

    就在这时,一声巨响,铁门豁然洞开!门外一人立在风中,颇有气势的把袖子一挥。

    “果然是桩天良尽丧的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