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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八十二岁寿辰这天,采薇做了一个梦。
当第二天她的儿子、孙女来跟她问安时,她轻描淡写地道:“我昨晚梦见你父亲了,他仍是年轻时的模样,骑着他那匹战马,像一阵风似的跑到我跟前,说是要接我回去。想来我西去的日子也就在这一两天了。”
见身边所有人都是神情大变,不等他们出言劝慰,采薇便笑道:“你们想说什么我都知道,只是这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何况我这一辈子,最想做的事儿做成了,心心念念的梦想也实现了,同心爱的丈夫相伴了五十余年,有你们这些佳儿佳孙,前几天还亲眼见了我大秦第一位女皇的登基大典,此时西去,我心里头是再没有半点遗憾的。”
话虽是这样讲,可是想起当年秦斐和自己的约定,她仍是不免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曾和她约定等到他们七老八十了,等到相伴满六十年的时候,会在成亲那天,再扮一回新郎官和新娘子,再喝一回合卺酒,然后躺在床上,一边相依相偎,一边告诉她当年是什么时候又是为了什么会喜欢上她。
她严守这约定,明知他不会提前告诉给她知道,还是每年一到他们成亲那天,就要问上一遍。她一边问着,也一边数着,想着等到第六十次的时候,她就能知道答案了。
可是她只问到第四十九次,就再也没机会继续问下去了。
十年征战所耗费的心力与所受的大大小小的伤到底损害了秦斐的健康,即使天下太平后采薇再怎么给他细心调养,到他七十一岁那年,他仍是一病不起,不过三天的功夫就溘然长逝。唯一让采薇稍觉安慰的是,他临去之前,并不曾再遭受多少缠绵病榻之苦。
可是他曾答应过她的那个约定,却是再也不能兑现了。
他病危之时,采薇恨不得同他一道去了,与其留她一人失却鸳侣,独活于世,不若相伴于黄泉。
然而素日里最喜欢说“便是到死咱们也不分开”的秦斐,躺在病榻上,明明已经虚弱的不等,却还是一边笑着替她拭泪,一边将她暗藏的打算用来自尽的毒药给丢到火盆里。
“阿薇,当年你曾答应我三件事:这第一件是你为我甘愿去云南大理做人质时,我要你一定要活着等我去救你,不要出任何事;第二件是咱们的珠儿死后,你一病不起,我要你好起来;如今这最后一件事,我要你继续活下去,好好活下去,连我的份儿一起活着,只要你活着,我也就活着,活在你心里……”
她虽然答应了他,却觉得一旦没了他在身边,自已又还能撑得了多久呢。可是就在他离去的第二天一早,她在那空着的半边枕头上发现了一封信,他亲手写给她的信。从那以后,每一日,她都能收到一封他的亲笔信。
在秦斐征战沙场,他们夫妻两地分居的那些年,再是山长水远,他们也是每日一封书信,在谈论战事国事之余不忘互诉离愁别绪。当战事平定,他们团圆之后,天天都在一处,自然也就再不用手写书信互诉衷肠了。
可是采薇却想不到秦斐却仍是每日偷偷写了一封信给她,是因为怕他会在她之前先离开人世,所以才为她留下这么多的书信好在他走后陪着她吗?
采薇每日看着他那熟悉的字迹、熟悉的语气,便觉得其实他并没有离去,仍是在她身边守护着她。
每当看完一封他几十年前写给自已的信,采薇都会写上一封回信,烧在他的灵前,即使他们如今已是阴阳分隔,可即使是生离死别也无法阻止他们用自已的方式继续相伴相守,不离不弃。
到他们成婚满了六十年的那个日子,采薇的心里是很有些期待的。她的阿斐一向说话算数,但凡是答应过她的,再小的一句话都会记在心上,从不曾食言。
可是让她意外的是,在那一天的信里,他竟然只字不提他们当年的约定。
虽然有些失落,但采薇却并不觉得如何失望,她喃喃道:“阿斐,你这是怕我去了地府,万一喝了孟婆汤,再记不得去找你吗?便仍是让这约定悬而未决,好让我定要去找你,问个水落石出。其实以你的性子,只怕早就守在那奈何桥边,哪里还需要我再去找你呢!你这么做多半还是想我每日里再多想上你几次罢,是怕时候一长我会忘了你吗?”
其实这些年来,采薇哪一日不是在心里想上他七八十遍,那几十年朝夕相伴的甜蜜时光,当年以为不过是寻常的的点点滴滴,随着时光的流逝,不但不曾有分毫褪色,反倒在她心间越发的清楚分明,好似昨天才发生过的事儿一样,历历在目、永难磨灭。
而如今,在她想了他这么久之后,终于可以去九泉之下找他了。
刚即位没几天的平阳女皇见祖母目光清明地看着自己,明白她的意思,起身红着眼眶道:“还请祖母稍待片刻。”说完便转身出了长生殿,不消片刻亲手捧着一个大匣子回来。
采薇见了那满满一匣子书信,不由百感交集,阿斐生前给她写了这么多封信,是有多盼着自已能长命百岁啊!他宁愿在地府多等她些时候,也盼着她能在这世上多停留一天。
她耳边又回响起他临去时的话语,“你不是还有好多事儿想做吗,只管把你想做的那些事儿都做完了再来找我,咱们俩将来两两相伴的时候还长着呢,可是你这一世能用来做喜欢的事儿的时间却只有那么多……”
采薇足足用了半个月的功夫才看完那满满一匣子信。秦斐病重时曾对她说过,觉得最对不起她的就是先她而去,他临去之时有她陪在身边,可是到她临终之时,他却不能守在她身边。
可是采薇却觉得一天数百封信的看过来,就如他陪在她身边一样,不是逗得她开怀大笑,就是乐得她忍俊不禁,偶尔也会让她无奈叹息,却从不曾惹她掉过一滴眼泪,直到她打开匣底的最后一封信,看着那略显凌乱,笔锋已然无力的数页字纸,泪水终于滚滚而下。
阿薇吾爱,
看来这是我能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了,本来还想再多写上几封的,可惜不能够了。
咱们成亲满六十年那天,你是不是在心里头把我给骂了个半死?不过你那么懂我的心思,一定猜得出来我为何当时没告诉给你知道。
可是眼下,若是再不告诉你,我会怕,若是人死后并无一个地府,而是人死如灯灭,彻底的消失于天地之间,那你岂不是永远都不会知道我对你的情意是因何而起?那我岂不是说话不算数,这可不成,所以虽然有些难为情,我也得原原本本的告诉给你知道——我这样一个男人是如何爱上你这样一个女人的。
或许你会觉得好笑,我秦斐还会有觉得难为情的时候,唔,因为这事说起来吧,还真是有那么点不好意思。
阿薇,你还记得我有一回问你可还记得咱们头一回见面是在什么时候吗?你说是在安远伯府我故意把你当成个小丫头那次,其实早在那之前我同你就已经见过面了,而且还不止一次。
当年我知道了我的身世之秘,心里头兵荒马乱的跑出京城,漫无目的的四处游荡。有一日,晃到了泉州,那时我因遇到个奇人异士被硬逼着学会了一身武功,没钱花了,便学着那些侠义小说里劫富济贫的侠客去找富家大户们拿。
手里头不差钱,那我自然住得是泉州最好的一家客栈。那天字号的院子里除了我便只有另一位房客,容貌清矍廋削,气度飘然出尘,我对那中年人很有些好感,却对他儿子横看竖看怎么都看不顺眼。
其实那小公子生得是面如美玉、唇红齿白,比我漂亮多了,而且举止斯文有礼,更是让我望尘莫及,可是这些都不是我看“他”不顺眼的原由。
真正让我不忿的是,他爹竟然那般宠着“他”,“他”说要玩蹴鞠,他爹就教“他”亲手做了一个出来,陪着“他”一玩就是一个下午。
而我就站在窗边,看着他们父子玩了一个下午,最开始的时候我是觉得新奇,因为我游荡了那么久,几乎就没见过有父亲愿意花这么多时间陪孩子一道疯玩的,最多能花上一刻钟的功夫检查一下孩子的功课就已经顶天了。这人倒是个不走寻常路的怪人。
于是看着看着,我心里竟生出一点羡慕来,到了最后那些羡慕全都成了深深的嫉妒与一种莫名的恨意。我身为皇子尚且过得这般之惨,还没生出来就没了爹,亲娘也不要我,没人疼没人爱的,你个小毛孩子倒是和你爹玩得一身是劲儿,凭什么呀!
于是当天晚上我就偷偷摸到他们住的屋子里,打算把那个蹴鞠偷走,看他们明天还怎么玩。
可是让我没想到的是,那个白天一身男装如粉雕玉琢般的小公子,到了晚上放下头发来,竟是个垂着辫子的小姑娘。
更让我吃惊的是,她父亲竟然在亲自教她——一个女孩子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