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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御苑归来,皇帝便对夏侯沛多加宠爱。
夏侯沛需崭露头角,却不适宜独占圣宠。
任何人,只要得到帝王独一关爱,便将与诸王对立。夏侯沛深知,再是坚固的墙,也敌不过众人齐推。
太子如今的尴尬处境,就由此而来。
前鉴就在眼前,夏侯沛哪会由得自己再步太子旧尘?由此,每每皇帝召见,她总能想到办法拉扯上十一郎。夏侯汲人自感激她,夏侯恕与夏侯衷见此,也渐渐削弱对她忌惮,有这般好机遇不知抓紧多搏得圣人好感,反是将他人推向前,十二郎多少有些胆气不足。而夺嫡这场生死之战,最不能缺的就是破釜沉舟的孤勇胆略。
这日,皇帝又召了夏侯沛来伴驾。
从夏日起,夏侯沛便在学弈棋。皇帝便道:“弈棋,在于奕,一人埋头苦学,是不成的,需常与人对战,才有进益。”皇帝说罢,便想到自己也许久没与人下棋了,一时技痒,便转头与赵九康道,“去将那副汉王进上的棋子拿来。”
赵九康堆满了笑,乐呵地亲自去取了。
夏侯沛看着他身影消失在门帘后,想到这几次总设法拖上十一郎,若是次次如此,圣人也不是愚钝之人,哪儿能不起疑?便安之若素地坐着,半托着脸颊,兴冲冲道:“汉王叔所进?定然是好物,今日可要长长见识啦。”
洒脱,天真,知分寸,不冒进,从幼时就常有真知灼见。往年夏侯沛展现出来的为皇帝所忌的灵气,眼下又成了她喜人之处,让皇帝怎么看怎么顺眼。
皇帝不免将太子与夏侯沛对比,十二郎虽好,只一样不足,年岁太轻,而太子,纵然心慈手软,妇人之仁,朝政上却没出过差错。
赵九康取了棋子来摆上。
皇帝朗声笑道:“就让你长长见识。待朕与你厮杀一盘。”
将棋盘放到二人中间的矮几上,又将两罐黑白棋子分别置于帝与帝子的手旁,赵九康闻此言,面上神色不改,心中却已大为惊异,他侍奉皇帝二十余年,只在当年高皇帝在时,见圣人与高皇帝下过一次棋。
赵九康摆好棋子,仿若无意般看了夏侯沛一眼,方束手退至一旁,听候差遣。
喜谋之人,大多爱棋。
皇帝甚为爱棋,只是,棋路见谋路。为妨圣心为人窥破,皇帝多于闲暇时独自拣棋研究,并不与人对弈。
夏侯沛半点没怯弱之态,笑眯眯地道:“多谢阿爹赐教。”
下棋,沉静之事。
殿中唯余棋子落下的清脆声响。
夏侯沛初学棋,还未体会其中精妙。下了三十来子,便显出困顿来。皇帝落子,快狠准,直击死穴,并不因夏侯沛是他的儿子亦或夏侯沛是初学而手下留情,直到夏侯沛显出死态,方缓下攻势。他捋着须,笑得甚是得意:“十二郎颓势难收。”
夏侯沛抿唇,盯紧了棋盘,又落一子。
皇帝一看,大笑:“落子无悔,覆水难收。”这一子下去,必败无疑。
他轻而易举地再落一子,以为胜券在握。一初学者,本不是他的对手,能撑这一会儿,已是难得。
谁知,就在他刚从棋子上收回手,便见夏侯沛眼中冒出狡黠的光芒,皇帝气息一凝,再观棋局,果然就见夏侯沛置之死地而后生,一改方才颓势,风头劲起。
她竟,做了个局让他钻?皇帝目瞪口呆,随即哈哈大笑。竟然有人敢给他下陷阱!
夏侯沛的大胆理所当然被高高在上的圣人当成了直率无饰。不想与小儿弈棋,亦有乐趣。皇帝复又专注棋局。
最后,自是夏侯沛败了,输了十子,在初学者中已是极为令人刮目相看。
“不错不错,棋意很好,就是差点火候。”皇帝称赞不已。
夏侯沛认真地回想了一轮,棋性很大程度可看出一个人的心性。她意犹未尽道:“若是阿爹能再赐教,儿定可突飞猛进。”
皇帝心情好,正想与她打趣几句,赵九康忽然急匆匆地上前来,将一道奏疏高举过头顶,禀道:“圣人,有急奏。”
皇帝眉间微沉,转过头来从赵九康手中拿过奏疏,翻开了来看。
能绕过中书递到御前的急奏必是大事。夏侯沛敛了笑,正襟危坐,心下思忖着,待阿爹看完了,她便告退。
“啪!”一声巨响。皇帝一掌击在案上,案上的棋子都挪动了位置。他面上阴云密布,已是出离愤怒。
夏侯沛看了皇帝手中的奏疏一眼,默默无声地站起身来,立到一旁。
皇帝发了通怒火,阴鸷的眼眸闪着沉沉的杀意,显然已有了主张。他沉声道:“去,召丞相、左仆射与御史大夫来”
赵九康领命,朝底下使了个眼色,自有小宦官去办了。
距三位重臣来,还有些时候,夏侯沛趁此道:“阿爹有要事,儿便先告退了。”
“嗯。”皇帝应了一声,不知在想些什么,夏侯沛转过身,却又听得皇帝突然道,“且慢。”
夏侯沛身形一顿,又从容地转过身来,做了一揖:“阿爹?”
皇帝看着她,她刚生出来的时候,他只是匆匆看了一眼,连抱都没抱过,便交给了皇后。转眼间,光阴飞逝,她长大了,他的儿子们都长大了,长到有自己计量与志向的年岁。
诸王在谋什么,皇帝岂能不知?然而,纵然他杀过不杀兄弟,轮到自己的儿子,他是不愿见儿子们手足相残的。更深的是,他万分不能容忍这世上的任何一人脱离他的掌控。
“你可知奏疏中写了什么?”
夏侯沛老实道:“儿臣不知。”
皇帝将奏疏递过去:“你看看。”
夏侯沛惊讶,并没有马上去接,抬起头,不解地看向皇帝。皇帝神色平静,仍旧伸着手,意思十分明白。
夏侯沛不再迟疑,双手接了来,低头一目十行地扫了眼。她心中早有准备,必是与交节相关。看罢,她恰到好处地显出震惊与愤怒:“阿爹!”
“你如何看?”
“是可忍,孰不可忍!”夏侯沛气愤地握拳,“若是所奏属实,定要将交节郡守问罪!粮草,军之存续,他敢为一己之私,调换军粮,着实无人性,该杀!”
交节郡守调换了军粮,以次充好,将换下的拿去卖了换钱,劣质的粮食充作军粮,配与将士们食用。若是吃出了个好歹,十七万军士的体魄健康,便要毁在他的贪欲上。
皇帝亦是气恨,他静下心来,想起了一事,怀疑地问道:“朕记得,交节郡守是东宫旧人?”
一旦牵涉到东宫,这事就更不寻常了。夏侯沛暗道晦气,这等恶心事竟叫她赶上了。皇帝既问了,自由不得她再置身事外。夏侯沛便道:“东宫僚属数十,加上曾在东宫任职,眼下调走的,总有百人,阿兄哪儿能一个个都关心下来?况且交节郡守已离东宫,他做了什么,阿兄怎会知晓?”
皇帝瞥了她一眼:“你是这般想的?”
夏侯沛再揖:“儿臣浅见,以臣罪君,有失公允。交节郡守曾是东宫臣,但他一直都是陛下臣。”
凭良心说这事也怪不到太子头上,还有一句话,夏侯沛没有说,东宫属臣,并不是太子自择,皆是皇帝配与的。
皇帝看着她,夏侯沛捧着奏疏,弯身呈回。
皇帝久久未接,她也不曾慌张,仍是稳稳地捧着。
若是眼前的是二郎三郎,他们会怎么说?是趁机落井下石,是言辞模糊似是而非,还是如十二郎般就事论事地替太子撇清?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厉色,片刻,又缓和下来,抬手接过奏疏,往边上一递,赵九康极有眼色的上前接了过去。
“你先回去吧,来日,我再与你对弈。”皇帝温声道。
夏侯沛没有笑,拱手道了句“儿告退”,便退下了。
不久,三位重臣应召而来。
皇帝并未再提及太子,他本就不认为此事是太子指使,太子做不出这种事,然而,经这一事,太子又在皇帝心中淡淡地添了一笔识人不明,用人不当,御下无方。
交节之事本身并不难解决。鉴于事关重大,皇帝发了羽林,去将交节郡守押解进京问罪,交节诸事交予郡丞与郡尉暂理,另一面又遣使往齐昌军中,暗中查一查,军士体魄是否受损。
然而,此事又不仅只此而已。
皇帝能想到交节郡守曾为东宫旧人,旁人自然也行。还没有人这般不开眼的将此事责任往太子身上搬,御史大夫苏充极为忧国忧民,一脸尽忠职守的忠臣之相:“交节郡守,东宫旧臣,竟如此无臣节无操守,东宫,国之储二,岂容有失?臣为东宫计,请试东宫僚属,勿使太子为小人环绕。”
此言一出,立即遭到大理寺卿断然反对:“东宫之臣,岂能说试就试?置太子于何地?”
能试出什么来?品德是能试出来的吗?只有出张考卷来考校才华,东宫之臣,只消不是混,哪一个没有学富五车?此事若实践,只会使太子颜面扫地,威信全无!
太子坐在座上,亦是面露急色。
高宣成出列道:“苏大夫此言不妥。”
接下去,有人纷纷赞同。亦有人搬出种种理由来,说明要考验东宫的大臣。
太子掌心沁出冷汗,他坐不住了,转头望向皇帝,道:“圣人,儿之僚属,皆是才学之辈,品行亦端方,君子立于世,无愧天地,岂能容人以卑劣之心揣测?未免欺人太甚!”
皇帝淡淡瞥了他一眼,不语。
苏充再道:“今日是东宫臣,明日便将为国之柱石,若无才德,臣等怎能放心?只是试一试,有才德者正好证之,无能之辈,便可斥离。臣一片忠贞之心,为太子着想,不知太子为何说臣是=欺人!”
皇帝眯了下眼,高宣成见此,暗道不好。
东宫的大臣,自然是太子的心腹,太子登基后也自然跟着水涨船高成为国之柱石,可如今,皇帝健在,说这样的话太过不敬,那是皇帝驾崩后才会出现的场景,谁愿意听人描绘自己死后才有的局面?
果然,皇帝悠悠道:“就依苏卿所言,考校东宫诸臣。”他一面说,一面将考校的方式也定下了,“秦卿拟题,交予朕,明日起,每日考校三个,咱们君臣一同,以免漏过贤才,亦不可留下庸人。”
皇帝都已决定了,且如此应对颇为公正,避免了有人刻意与东宫过不去。诸臣自寻不见理由来反对。
太子面色一紧,露出不虞。
这一神色变化自没有逃过皇帝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