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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掖庭旧事(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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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了霍光到宫里,丙吉不便跟着去,便自回府中了。

    刚到书房,便看到田尊在擦案抹几,田尊恰好背对着门,没有觉察到丙吉站在门口。这本都是下人的活计,可田尊偏偏坚持自己打扫书房,这几日尤其卖力。丙吉回来时琢磨了一路,已经大概想到田尊和今天大将军怪异的谈话有关,也大概想到这极有可能涉及到病已。

    “咳!”丙吉故意清了下嗓子。

    田尊吓得一激灵,忙转过身来弓背笑道:“大人回来啦,我给您倒水去。”说着便抓起几上一个半新不旧的青瓷长嘴壶。

    不待田尊迈开一步,丙吉面沉如水道:“莫急,我有句话问你。”

    田尊这下惊的不轻,却仍若无其事道:“大人您吩咐。”

    “你自我来长安便跟着我,我看你机灵又能干,也很看好你,有什么事情也愿意同你商议。我从来都是把你当家人看,你有事也不许瞒我。大将军亲自告诉我说你不可再用,是何缘故?”

    “哐啷”一声,田尊手中的青瓷壶掉在地上摔个粉碎。只见他不顾满地的渣子,毫不犹豫的跪了下来,头磕在地上哭道:“大人,小的,小的对不起您,小的错了。”

    “是何事,起来说与我听。”丙吉冷冷道。

    田尊没有动,趴在地上道:“廷尉找到小人,问我故太子后人是甚名字,现居何处,还说……”

    “还说什么?”丙吉并不动怒。

    田尊十分了解丙吉,即使动了大怒也风轻云淡,虽然十分害怕,但也不想瞒老主子,就直言道:“他还说,要是小人能指出大人您和眭弘有关系,就推荐我做廷尉监。不过,大人,您对小人恩重如山,小人怎么可能这样乱说。”

    丙吉正色道:“你还是太年轻,病已这么好的孩子,你怎么忍心置他于危险的境地。你跟我这么久,鞍前马后的,我都看在眼里,该考虑的我都会考虑,只不过现在时机还不成熟,你不闻‘以势交者,势倾则绝。以利交者,利穷则散’,唯有踏实做事,方可长远发展。你现在不过而立之年,一心跟我效忠朝廷,何愁不能有个一官半职。你可知,这次要不是大将军明察秋毫,你差点就酿成大祸,要是我倒了,你以为廷尉就会用你吗!”

    田尊磕头不已:“君侯,求您再给小人一次机会,小人知错了!”

    丙吉叹道:“年轻人一时糊涂,我都能容忍,可是这次不是我要逐你,是大将军容不得你。我还有些积蓄,你悉数拿去,做些小营生,虽说不入流,倒有钱花有饭吃,不用再看人颜色,也不用再战战兢兢,说不定比吃皇家这口饭还好过许多。走吧,走吧,好生照顾你那妻儿老小。”说罢,大袖一挥背过身去。

    “君侯,君侯!”田尊泣不成声,良久才道:“小人自知铸下大错,愧对君侯,君侯清贫寒苦,平日里又时常周济他人,您的钱我是万万不会要的,只求君侯不要忘记小人,要是哪天想起小人来,小人还定当犬马以报!君侯,保重!”说罢,三跪拜别,缓缓退去。这时,恰有寒鸦阵阵,好不凄凉。

    史家最近不太平。虽然在杜县生活了数年,但杜县城毕竟是小地方,宗族势力强大,各家各户盘根错节。以前,史良娣在宫中的时候,上至诸侯、三公,下至太守明庭,甚至行商坐贾,争相结交,过节之时各色果品、米粮、鲜肉食之不尽。史真君也爱散尽家财周济乡里,时常门庭若市、好不热闹。而如今,失了根基的史家门庭还在,只不过早就穷困潦倒,最难过的事冷落异常,得过周济的也不上门了,没得过周济的更是落井下石,一年到头也没个人到家里来看看。

    没人举荐,走仕途经济之路好像行不通了,一家人总不能等着饿死,就由史高牵着几个小兄弟行起商贾、务农之事。自从上次卖粮赚了些钱,家里渐渐有了余粮余钱,成了温饱农户,病已也常常跟在后面拉犁推磨、担水劈柴,史真君疼他,不叫他干活,他却不忍心看着几个舅舅辛苦,总是跟在舅舅后面出力,真真成了一个小农夫。

    就连梁上君子也知道史家落难,指不定藏了多少财宝,常趁暮夜之时翻过院墙,却发现家无余财,还引的病已的爱犬狂吠,因此难免失望,只能拿着不值钱的东西。史高报了官,县令只说追查拿人,却不见有任何人被拿。史高又是个硬性子,不肯俯身县令,哪能办成事?史高也不在意,心想这辈子不如就好好耕种、买卖,积累钱财当个土财主,有吃有喝,把几个弟弟带大,不低头不求人也挺不错。

    这日农闲,史家大门敞开,史家三兄弟和病已正在院儿中一起练拳脚。四个挺拔的少年身手敏捷、左突右冲,有的勾拳,有的劈掌,有的扫腿,恰似群虎出山,史真君眯眼看着,打心眼儿里爱。其实,这正是史真君排的一出好戏,好让那些蟊贼见识见识她史家的厉害,也让那些乡里看看史家公子的风采。恰在兴头上,突然外面人喊马嘶,竟是朝着自家门口而来。史真君和几个子弟不知是何缘故,都唬的不轻,忙跑过去关门,门还没关好,就有一个官家骑着高头大马奔到了门口,身后还跟着一批人,史高认得,那为首的正是杜县县令,许久之前还来过家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县令跳下马来道:“宫中李公公来传旨,速速接旨!”

    史真君并几个子弟忙出门跪在门口,只见一个年轻的公公不急不缓的下了马车,从袖中拿出一道黄绢,恭敬的展开念道:“召曰:先皇曾孙病已,因事株连,流落民间,脱离籍属,命途颠沛。今已查明,巫蛊兴时,其年岁甚小,实无谋反之能。朕闻得其事,亦为其悲泣,今念其孤苦无依,特令宗正府恢复其属籍,按律由掖庭抚养至成人,望勤学精进,亲亲我族,以报苍天好生之德。钦此。”

    读完,看着伏在地上的众人道:“哪个是病已,接旨吧!如今你可是皇家子弟了,可喜可贺咋!”

    病已抬头看了看外曾祖母,史真君道:“速速接旨,别让公公等着。”病已这才接旨谢恩。那公公仔细打量了下病已,微笑道:“这堂堂仪表,放在长安城不知得惹出多少风流韵事来。”

    众人都起了身,公公又交代了十日之内到掖庭令那里报到。史真君本想留公公饮酒,无奈县令早已安排下,只得作罢。史高又拿出几串钱,偷偷塞到马车上。

    县令陪公公走后,史真君对史高道:“高儿,今天弄些酒菜,入夜时分摆下祭坛,带着病已,给他可怜的祖父祖母和父亲母亲好好磕几个头。”说罢,老泪纵横,子弟们都来安慰。

    病已趴在史真君怀中伤心道:“曾外祖母,我真的要去京城吗?我不要离开您,不要离开舅舅们。”

    史真君摩挲着病已的头道:“我的孩儿,你命苦,没过上几年好日子,又要去那是非之地,但是,你必须去!有句话叫‘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不是外曾祖母狠心狠心,是天命该如此。我本来以为你这辈子就只能安安稳稳的做个小老百姓了,可是,想到你的出身,我就觉得不可以这样,你是有使命的,就是要洗清太子家的耻辱!可是在这世上,什么都要论门第,你不入籍,就什么都做不成,也不会有人来举荐你,你就埋没在这市井之中。曾外祖母年纪大了,活不了多久了,你舍不得我,我更舍不得我的小病已,巴不得你天天在我眼前。但是,你那可怜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告诉我,不能这么做!是鹰就该飞于山巅,是虎就该行走山林,我的孩儿,放心的去吧,这里永远是你家!累了就回来,吃饱了再去飞!”

    是夜恰逢三五,月如银盘,圆满无缺,寒星疏朗,乌鹊阵阵,越发显得清冷。史家大门紧闭,只在后院之中设一高一低两个几案,高案上置酒菜,四角各一个铜烛台,正中一个香炉鼎,鼎中整整齐齐插了一把线香。低案上一排木排位,排位上并没有一个字。

    “病已,这是你的祖父祖母,父亲母亲,还有两个哥哥,他们现在还见不得光。但你得知道,他们不是坏人。你祖父祖母都很善良,宽厚仁爱,没有不称颂的,你父亲母亲也是,他们都对你无比疼爱。你到了长安,以后要是能出头,就把他们的名字补上,光明正大的给他们磕头!”史真君道。摇曳的烛光中,病已看到外曾祖母脸上又有了泪光。

    病已青丝垂地,边拜边思量,这一天什么时候能来呢?我什么时候能光明正大的去拜拜那可怜的父母亲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