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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院僻静的一隅,一位看上去像是正值花信年华的妇人正在四处张望,嘴角微微扬起,“欢儿,再不躲着我就要告诉你爹了哦,让他瞪眼睛吓唬你,还要罚你三日不许吃点心。”
一棵小树突然颤动了一下,扑出一个小女孩来,风风火火地跑到妇人面前,“我来了我来了,别告诉爹嘛。”小手手拽着衣角,捏啊捏。
“我问你,这两天是不是干了什么坏事呀?”妇人笑眯眯地看着小女孩的嘴角,上面还挂着一些面粉一样的东西,看样子是吃得太快了,没来得及消灭证据。
“我。。。没有呀,我一直听娘的教导,从来不会偷吃点。。。”小女孩很着急,话语慌乱,一不小心直接招了一半。
“那,这是什么呢?”妇人笑着伸出手,洁白狭长的食指勾下了女孩嘴边的那一点面粉,在她眼前晃了晃。“看起来像是橘糕呢,你一定瞒着娘偷偷吃了很多吧,嗯?”
“没有没有!前天吃了两块,昨天也吃了两块,今天才吃了一块半你就来抓我了!”小女孩很委屈,小手在怀里摸索着,掏出了半块橘糕,“你看,这半块我还没吃完。”眼看逃不过,小女孩挤了挤眼睛,闪出了一点泪花,想逃避什么。“呐,娘亲,您要不要吃。”
“嗯,发现赃物了,我这就去告诉你爹咯,我说的话你敢不听。”妇人说罢,假装抬腿要走。“别别别,我。。。我再也不偷吃了,呜哇哇。。。”小女孩怕得当场哭了出来,但是看得出稍微有一点点假。
妇人见状连忙蹲下,捧起女孩的小脸,“乖欢儿,不哭,娘吓唬你的,而且你爹知道了这点事又不会吃了你,哭什么。这样,以后我许你天天都可以吃橘糕,但是只能吃一块,而且最重要的是,自己想吃就说是自己想吃,而且要遵守规定,以后也不准再强迫祝媗帮你要点心,知道了吗?”
小女孩连忙睁眼,“当真?”
“当真。”
“我就知道娘亲最好了,是天下最好的娘亲。”小女孩举起右手,“我姒欢,今天和娘亲立下约定,以后不会强迫别人做他们不喜欢做的事,也不会破坏规定。”
“真乖!”妇人环抱住小小的身体,揉了揉那可爱的脑袋瓜,大眼睛满溢着开心。“以后做事不能只为自己,欢儿,我们不是为自己而活,是为所有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活着的。”
姒欢吐了吐舌头,“娘亲亲,今天可是爹办城飨的日子,说什么‘活啊、爱啊、为别人啊’什么的总觉得不太舒坦呢,我们去中庭看看吧。”
妇人抱起了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就你打岔,现在还知道拿别的事来抹糊为娘了。”
“才没有呢。。。我。。。我只是想看看有什么我可以帮上的。。。”
“你一个十一岁女娃儿,娇生惯养的,就知道整天唱唱跳跳的,能帮上什么。”
申时哺时尾,姒府外城飨之处,张灯结彩,三五成群,都在有说有笑,“又可以吃上姒府点心了,三年一逢之飨,为了这一天等得可够真真是够久的。”
“不然,祁兄可知,时乃天道,等的时间越久,那韵味也就够长,才令人心痒痒,这种感觉才是最好的。”
“那,今夜我等借姒府福分,可否一醉方休呢?”
“怎么?你还想让姒府给你留个醉卧之榻吗?”
“哈哈哈,不敢不敢,若是姒家小姐愿意与鄙位共屋,那我拼了一条命,也要喝他几大坛。”
“嘘,姒府小姐还未至髫年,兄台这番粗鄙之语,让姒府的人听到了,非得把你这受人恩惠还口无遮拦的宵小之辈轰出去。”
“哈哈哈哈。”
爽朗的笑声投入周围的音浪,仿佛沙尘大海。
“媗姐姐,媗姐姐,你看!”姒欢双手捧着一颗刚捏出来的作品向祝媗展示。
“这。。。这包子好看得紧呢。。。”祝媗勉强猜了一下此物是什么东西。
“啊!媗姐姐坏!我做的是南果糕!”姒欢有些生气。
“这。。。”祝媗凑近,盯着那个白白的物体看了许久,但是还是没看出有什么糕点的特征。
“不就是搓不圆嘛,媗姐姐你等会。”姒欢又开始埋下头,两只小手在案板上搓啊搓,小脸一抬,应该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又跑出去拿了些东西回来继续搓。
半晌之后,“嘿嘿!你看!”姒欢又举起了她的作品,白净的小脸因为卖力而泛着红润,红皮灯和窗口照下来的一丝丝夕阳洒在半边脸上,显得她好像抹了胭脂,明明年纪尚小,这样好似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一般。
祝媗接来一看,这南果糕做的外形上真是不错,圆圆润润,没有一点麻赖之处,像极了一个被老人盘玩多年的玉石。举起手掂了掂,分量还挺足,不知道加了那些材料,“咦?怎么有点黏手?”祝媗很疑惑,“是加了蜂蜜吗?”
“对,因为甜甜腻腻的最好吃了!”姒欢扬起脸,期待着表扬。
“嗯。。。做的真不错。就是不知道吃起来怎么样。。。第一次见过加蜂蜜的南果糕呢。。。”
没等祝媗说完,姒欢又忙忙碌碌地做起了下一颗。
“日入以至,各位久等了,姒府点心和正菜这就到了。”祝媗对着人群说道,仿佛有了魔力般,大批乡亲们陆陆续续就坐,进入城飨的正式阶段。
俗话说民以食为天,在面食盛行的褒国一带,自然以各种谷物的面为尊,其中最少不得的便是各式各样的糕点,而最会做果糕花糕的,当以褒国姒府之厨为尊。姒府雇佣厨子向来有个惯例,那就是由府中夫人亲自带人走访秦巴谷地、汉水两岸,找寻有一定天分的炊人,雇到姒府,由夫人拿出祖传秘方亲自教授。所以说,但凡是姒府的厨子,不论擅长煎煮烹炸或者主菜副菜,都一定是会几个拿手的糕点的,其它面食更不在话下。虽说姒府好客亲民,但本八十几页的方子却是绝对不会外泄的。自褒氏辅佐大禹治水,受封秦岭汉中北部一带以来,历经夏、商,时值今周天之下,每每朝贡,糕点和其它面食总是会出现在贡单之中,自然算是一门独一无二的本事。
姒府大门大敞,走出一位身着华服的男人,紫云绢袖,朝纱绣马,天青白云衫勾勒出坚实的臂膀,看体态似曾为武士。虽已逾不惑,但还是有俊朗的面容,自带坚定又威严的气势。
此人一出,众人纷纷行以躬礼,一同举杯:“劳国相(琸公)费心赐宴,予等知恩。”
姒琸回以礼数,挥手请众人坐下,拿起了桌上的酒杯,“诸位乃褒国之民,也是我姒府之邻,不必多礼,闲话休叙,琸不才,愿诸位赏脸一品陋餐,同庆故典。”
该有的老规矩还是要有的,就像现在来个集会,饭前总是要搞个祝酒祝寿什么的,客套话看起来是客套,但情谊和尊重,往往透过几句话就能体现出来。
酒是喝了,说实话姒琸也是看中了今年的糕点,因为今年的各类蔬果长势不错,糖分足,叶肉果肉也大,口感也是上佳。落下酒杯随手拿起了一颗南果糕,“诶?这颗如此圆润,全无瑕疵,怕是赛得过去年朝贡的那颗秦珠了。”姒琸这样想着,捏了捏,分量还挺足,就是有些黏手。。。
宴上众人正要开吃,突然一声尖叫定住了所有人的动作。定眼一看,琸公捂着嘴坐在了地上,手边还有半颗圆圆的糕点在滴溜溜打着转,旁边的侍女不知所措地呆愣着。
“有人下毒!!”一位宾客吓得喊了一声,众皆惊忙,“何人如此大胆,敢加害琸公!”
“褒国竟有如此不堪之人,这种下三滥的方式。”
“琸公带人甚好,有什么深仇大恨要报于琸公。”
姒琸颤巍巍想起身,双手比划着,嘴中含糊不清。
姒府夫人褒苑冲了出来,“老爷!这是为何?!”一边伸手去搀,一边俯耳,想听清琸公到底在说什么。“水。。。拿水。。。”声音苍老得像耄耋之人,还夹杂着气泡音。
“水,水来了!”一位丫鬟拿着水冲了过来递给夫人,褒苑小心翼翼地去喂琸公。
良久,地上瘫坐的姒琸缓了过来,像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面色惨白,说一句话要清好几次嗓子。“谁。。。咳咳。。。谁人做的糕点?”颤颤巍巍的声音,充满了怨恨。
“奴,奴婢和糕点师傅还有膳房下人们一起做的。。。”祝媗吓得发抖,连忙跪在地上,参与了糕点制作的下人丫鬟们也吓得大气不敢喘,“扑通扑通”地跪了一片。
“祝媗,我。。。咳,与府上之人待你不薄,为何。。要齁死我?”
“奴婢。。。没有做这件事。。。”祝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显然吓得不轻。
“老爷,您说。。。是有人要齁死您?”褒苑皱了皱眉头,“恐怕不会有人用如此愚蠢的方式来加害于人吧,况且这此城飨是共食,不分客主,这盘端来时我也吃了一颗,如今并无不妥之处啊。”
“那这颗是谁做出来的?”姒琸也很疑惑,举起了剩下的半颗南果糕。
啊。。。那是。。。祝媗一眼就看了出来,那颗最圆润的,自然是府上小姐亲手做出的第一颗“成品”。。。也猜到了制作过程中的七七八八。
“那。。是奴婢做的。”祝媗一横心,想把事情担下来。“我用错了料,错把盐看成了糖。”
“别别别媗姐姐,是我不好,那是我做的。呜呜呜。。。”姒欢从门后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抹着眼泪,“我不知道那是盐巴啊,我以为。。。我以为是绵糖。”
祝媗第一次看到小姐哭得梨花带雨,奶声奶气的细细哭声,不影人,反倒觉得令人怜惜,还很可爱。
“欢儿你。。。”姒琸想发火,但是想了想随国君褒珦父子东行朝贡西周天子至今未归的儿子,看着这个独女,却提不上来怒气,“你这顽童,要是其它人吃到了这颗该是如何,起码丢了半条命,我还有何面目设这城飨。”
“爹爹我错惹。。。”小手一把一把抹着泪,薄袖湿了个透,抹着抹着鼻涕也下来了,“我。。。我对不起。。。爹爹。。。呜呜呜。。。”
“欢儿。。。你。。。别哭了。”姒琸很无奈,哭成这个样子,体不体统不说,这就根本没法再数落下去了,况且街巷四邻几千双眼前排后排看了个真切,再哭下去。。。这。。。
“欢儿,不哭了,爹爹不会罚你的,毕竟吃过你那么多亏,已经习惯了。。。”褒苑叹了口气,抱住了姒欢,“还有其它你做的吗?”
“我。。。我好像做了七个,我数数。。。爹爹娘亲和我,两个,还有还没回家的哥哥,三个。。我和祝媗姐姐的,五个。。。嗯。。。还有厨房打下手的榆儿的一个和柴房马叔儿子的。。。但是我本来想用我自己的映玉盘子给大家盛。。盛上来的,拿来了盘子南果糕却不见了。。。”姒欢说话还是有些哽咽。
“你。。。是想给我们吃的?”褒苑迟疑了一下,拿起那半颗,也不嫌弃,用舌尖抿了抿里面的馅。天,这颗糕都掺了些什么啊,能吃出来只有的蜂蜜、不知名的果子,还有很多很多的盐,但是还有更多更古怪的味道,吃上一口,怕是要齁得说不出话来,亏老爷还吃了那么大一口。。。褒苑心有余悸地看了看姒琸,从姒琸的眼中看到了些许无奈,打欢儿会走路以来,老爷经历了太多了,不禁有些心疼。
“算了。。。嗯哼哼哼,咳咳,算了算了,我无大碍,但是现在真的吃不下东西了,只想喝水。。。欢儿不要哭了,爹爹没吃太多,不然现在哪能说话,怕是要飞上天变成那燕蝠蝠了。”
“噗嗤!”姒欢闻言笑了出来,冒出了一个鼻涕泡,紧接着“啪”的一声碎掉了。
褒苑看到鼻涕泡炸掉,差点没憋住,清了清嗓子,有些忍俊不禁:“以后不准你私自去厨房,不然这样下去怕是要出事,想学糕点,娘亲自己教你。”
“真的吗?”姒欢突然觉得能不能去厨房偷点心已经不重要了,自己如果得到了娘亲的真传,怕是要多少有多少橘糕。
“真的,但是要过阵子的。”
“好,我等娘亲教我!”这下姒欢开心得不得了,本想跳起来,看了看重新坐到椅子上的爹爹正在猛喝水,又缩回去了。
“让众位贵客担心了,实在抱歉,是我管教无方,致小女在今日城飨闯出无端闹剧,烦请各位用餐留意,如果发现有特别光滑圆润的南果糕,不要吃那个,丢掉便可。。。因为还有六颗不知道在哪里。。。”
众人观睹至此,也很想笑,但是没人敢笑,虽不致招祸,但姒府待人甚是热情,不论身份官职俸饷,一律一视同仁,这样当面消遣也是不太好的。
“夫人有劳,琸公无碍便是,姒府小姐的手艺,我们断不敢丢掉啊。”
“是啊,这次姒府小姐首次露面,古灵精怪,伶俐可爱,予等有幸一见,惊为天人,尚逢飨庆,断不会有什么纷言。”一位衣着雅素的公子如是说。
这下子众人炸开了锅,刚刚事发突然没细观瞧,这姒府独女虽垂髫年微,也无粉黛之施,但当真有天香国色之颜,若及及笄,怕是天下无出其右。
黑发垂膝,柳眉狭长,鬓如弱枝扶风,杏眼茫然对众人,却神采奕奕,鼻子巧小,人中浅淡,一张樱桃小口更堪于临潼的石榴,刚刚哭过的小脸上还带着两缕泪痕,试问何人敢不怜惜。
姒欢也是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下如此被人观赏,感受到了灼热的目光,匆匆拉起跪在地上的祝媗一溜小跑进了宅院,消失在了众人视线。
众人当即回过神,又熙熙攘攘开始共赏,其中有不少人专门挑南果糕,想找姒府小姐亲手之作,引得其他食客不满,嚷嚷了起来,想要争抢,但是很快被嘈杂的人声盖过了。
“别跪着了,不是你们的错,去吃些东西吧,老爷这边无妨。”褒苑有些愧疚。
日入已过,外面嘈杂的声音还是不见小,花园内,姒欢抱着祝媗,怎么劝还是不肯撒手。
“好欢欢,我的腰有点疼呢,咱们别这样抱着了,说起来你还没吃东西,我给你取些你爱吃的来吧?”祝媗试探着问,一个时辰了,这腰实在是有些吃不消,不是没有尝试扳开那双洁白的小臂,是实在抱得太紧,越扳勒得越狠。“小姐竟有如此力道。。。”
“媗姐姐以后不准再这样了,我的过失由我来承担,而且我和娘亲立了规矩,不会强迫你去要点心给我吃了。”姒欢在祝媗怀里埋着头就是不肯出来。
“哦,夫人和你说过了啊?昨日我给你要橘糕和桂花露的时候正撞上夫人,夫人有些怀疑,想来是知晓我不喜橘糕,况且我若要吃,便直接在厨房吃了,何必盛盘端去区区两块橘糕,多半是被猜到了呢。”祝媗低头揉了揉姒欢的背,紧接着就听到了咕噜咕噜声,浅笑了一声,“欢欢,去吃东西吧,我和你一起。”
“媗姐姐最好了!你永远是我的好姐姐!”说着,松开了两手的钳制,手臂都勒得泛红。抬头看了看媗姐姐的脸,又看了看那轮刚刚升过远处山峰的明月。
“今天的月亮好圆呢。”
“今天是十六呀。”
两个手拉手的身影映在明亮的月光下,柔美,又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