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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鬼·雪葬尘埃(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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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愁兮走了许久,最后懒懒枕在花树下。

    那是她难得寻到的一处好地方,足以慰藉她的疲累,便在此处歇息一会吧,她一路杀戮不减,身上血气太重,暂时还无妖兽敢靠近她。

    许是太倦,愁兮将花灯随意掷到一旁便阖眼睡去,花灯隐于绿丛中,散发着幽幽白光。

    暗雾浓稠,阒寂无声,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静置在野草丛中的花灯一番震动,忽然发出足以照彻漆夜的亮光,那是极为突然的一瞬。

    “嗯…!”愁兮睁眼,脸上还挂着茫然。

    不待愁兮作出反应,花灯内封锁的界限便打开,巨大黑洞席卷了纷纷落叶,惊起鸷鸟高飞,少女紫眸中的惊诧就此定格在风中。

    一切都消失了,丛间还残留着少女的几缕余温,短暂动乱过后,下域又恢复了从前的孤与寂,本该如此,所有妄图取代暗的光,最后皆不例外地融于暗色之中。

    在无人之地,野草斑驳肆意地生长着,莲状花灯落在草堆中,掩于尘埃之下,它黯淡着颜色,等待下一次开启。

    姻愿站在远处,神色空冷,天边风起云涌,裙角亦被风刮出几声碎响,她似等了很久,又似无意间停伫在此。

    “这位姑娘,可是在等我?”

    不知从何处冒出的玄衣少女先冲姻愿开口道,只闻她声色清脆如铃,撞破了万千寂籁,唇边弯起一笑,清朗如朔风明月。

    “是,我正是在等你。”

    姻愿亦回以微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她的语气温温婉婉,却蕴着难以捉摸的哀凉。

    不过一句玩笑话,竟得到了证实,愁兮抬眼看她,恰对上那双如杏花春雨朦胧的茶色浅眸子,此后是愁是怨,皆葬于那一眼里。

    ……

    玄衣少女背着一把利剑,夜风辽阔,束发的紫绳有些许松散,顷刻间,乌发随风而扬,并无丝毫凌乱之感,却生出了几分肆意张狂。

    不知是想起些什么,她停住在竹林中穿梭的脚步,视线穿过层层幽影,仰头望了一眼天。

    今夜无月,倒是这风,太烈。

    愁兮垂下眸子,盯着那根静静躺在掌心里的紫绳,许久,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喟叹。

    “我说,你未免走得太快。”她看着前方那个着一袭红裙的姑娘,语气有些不耐。

    竹影婆娑,月华清辉落在姻愿发上,如银川流闪着光亮,她轻轻回头,朝身后那人望去。

    “…很快便能到了。”姻愿神情恬静。

    “不,我累了,我有话要问。”愁兮眸色暗了暗,神情戏谑。

    “你想知道什么便问。”姻愿沉默了一瞬。

    愁兮知道了许多事。

    譬如姻愿便是那盏鬼灯的主人,是惹得她险些遭那五个少年误杀的罪魁祸首,更是屠空了下域此城生人的恶鬼。

    譬如那盏让她跟岁珏能来到此处的鬼灯,实则是姻愿捕食生人魂魄所用,杀光了下域这一座城的生人,那便换另一座城。

    眼前的红裙少女身姿娇小,乌发披散,一双杏眸湿漉惹人心怜,唇齿张合间却在柔柔吐露着她的血腥罪孽。

    “不必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知我罪无可恕。”姻愿挑了挑嘴角,却笑不出来。

    这种感觉很奇怪,一个杀人无数的恶鬼站在你面前,向你刨开她的过往,一本正经地告诉你她犯下多少血债,她有多可恶可恨。

    愁兮并不觉得姻愿可怜。

    姻愿作为一个恶鬼存活至今,靠的便是吸取无数生人的魂魄,她若算迫不得已,那些死在她手上的生灵又何其无辜,何况,若不是姻愿那盏鬼灯,她便不会平白无故造下五人的杀孽。

    只是很奇怪而已,一个恶鬼,不但没有杀了她,反倒在此与她废话,姻愿这副好像什么都知道的模样,让愁兮觉得很不舒服。

    “我问你——”

    这是愁兮的最后一个问题。

    “你可见过一人,唤作岁珏。”

    ……

    姻愿出去了,这次她在外的时间似乎比平常要久,我猜想她既是鬼族,除了寻生人吞食魂魄外,便无任何事可做,总归不可能是她先前对我说的那番蹩脚借口。

    姻愿若想杀我,随时都可以动手,她留我在此处这么久,不过是因她心悦我,至于她是太过孤独亦或是太过无趣,我不在意。

    我清楚我是在利用她的喜欢存活。

    若寻到机会,我会毫不犹豫杀了姻愿。

    今夜风大,竹窗被风刮出阵阵吱哑声,我放下手中的术法书,起身去把竹窗关紧。

    正当我有所动作时,却听见了一阵细碎脚步声,我不经意抬头朝外轻轻一瞥,却见到了一袭玄色衣衫,我的心一揪,紧紧盯着那抹玄色,直至那人的脸少了竹叶遮挡,清晰落入我眼中。

    那一刻我冲了出去。

    我本想拥抱她,最后却如同一个傻子一般,怔怔站在她面前,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而她亦是。

    “好巧,又看见你了。”

    愁兮低笑一声,紫眸闪动着细碎星光。

    似想起什么,我的目光从愁兮身上移开,视线在周遭寻了一瞬,便见到姻愿站在不远处,咬住唇怯生生地与我对视。

    之后愁兮便同我一样留在了这里。

    ……

    愁兮递给我那根银针时,她同我一样在翻书看,不过我看的是术法,她看的是风月话本,而姻愿就坐在院落的秋千上。

    “你可知姻愿是鬼。”愁兮忽然问我。

    我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愁兮将她一路所遇都告诉了我。

    “姻愿很奇怪,我与她分明是第一次见,她却表现出她什么都知道的样子,还把我带到你面前,会不会是她作恶太多,决定放过我们。”

    愁兮凑近我的脸瞧,忽然眉眼一弯,“我知道了,男色当前,女鬼也逃不过呀。”

    “你又在说什么胡话。”我有些无奈。

    下一瞬,愁兮便把一根银针轻轻搭在了我的掌心,“拿去,杀了她。”

    “我不在乎姻愿还有什么秘密,我只知你杀了她一切就结束了。”愁兮正色道。

    我默了默,将银针收拢于掌中,愁兮说的没错,杀了姻愿,便是完成了我的任务。

    我将银针收好后抬眸,下意识往姻愿处望去,却见她正回头看着我,不知看了多久,见我正在看她,姻愿又默默低下头。

    实则我不喜这样胆怯的女子,但姻愿有时却又懦弱得让我无措。若那一刻她目睹了愁兮递给我银针,且撕破脸皮要夺我们性命,我会心安理得许多,至少不会如此刻踌躇。

    但她什么都没有做,她只是移开眼神,像什么都没看见一般。

    所以我不理解什么是喜欢。

    ……

    不知不觉我来到此处已然很久,下域的夜永远是冷的,我庆幸我是火系术士,耐寒。

    我走到院落里,感受到夜风中阵阵寒意,而姻愿则背对着我坐在那秋千上。

    小院里原是没有秋千的,我初来不久时,与姻愿尚不熟络,一次我问她最想做什么事,她竟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她想变成一只飞鸟。

    “做一只飞鸟多好啊,无忧无虑地飞着,可以去我去不到的地方,看我未见过的风景。”姻愿指着天边孤月,眉目间尽是落寞。

    那时我笑着回她,你虽变不成飞鸟,但也可以做一只秋千消遣。

    然后她便照做了,那不过是我随口一提。

    天很冷,我走近姻愿身旁,她似什么都未察觉,只是蜷缩在秋千里,感受到我的靠近,她仰头望着我,然后傻傻地冲我笑。

    我叹口气,轻轻取下披风覆在她身上。

    只是我很快便在心中笑自己痴,姻愿是鬼,又怎会觉得冷。

    自愁兮来后,我便有意无意地避开姻愿,一则是我知道了她的身份,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二则是我担心她谋害于我,我不能确定。

    她似也感觉到了我冷淡的态度,这些天来便没有寻过我说话,今夜这般,竟是第一回。

    姻愿小手紧紧抓着我的披风不愿放开,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载满了一船星河。

    我叹息一声,“闭上眼。”

    她乖巧闭眼,唇边扬起一抹弧度。

    我俯身靠向她,愈发近了,白皙的小脸在我眼中放大,她的长睫微微颤动,唇瓣微张,我甚至能感受到她因紧张而急促的呼吸声。

    “珏哥哥。”她忽然开口唤我。

    我动作微微一顿。

    “我是真的……”

    那针尖已抵住少女的眉心,只差一步,便可全根没入,眼前之人便会彻底灰飞湮灭。

    “喜欢你。”

    在下域某一不知名的城池里,姻愿的身子变成了一张单薄的白纸,夜风吹透,这张纸被撕成了飘飘洒洒的无数片,它们随夜风奔往苍穹,最后都化成了寒夜里一场寂寞的白雪。

    ……

    下雪了。

    细雪如绒毛纷纷扬扬从天上洒下,为寂夜添了一份亮色。我闭上眼,任由雪落在我的脸上,并非想象中的冰凉,那消融的雪水,似眼泪。

    原来下域也会有雪啊。

    我无声独坐在秋千上许久,直至愁兮睡醒,她睡眼朦胧地走出院子,惊呼覆在地面上的白雪,便如同傻子一般坐在地上玩起雪来。

    “走。”我拽起她的手。

    愁兮不满我的霸道,本想呛我几声,见我脸色冷厉,她似忽然意识到什么,便不敢说话了,也只是默了一瞬,愁兮又提醒我道:“我方才看见,你的披风还漏在秋千上。”

    我敛下眸色,“不要了。”

    “怪人。”愁兮冲我道。

    我与愁兮走出院落的那一刻,眼前竹林便幻作一个扭曲的通道将我与愁兮吸了进去。

    我不知会去向何处,我只知下域此行,结束了,而等待我的,会是锦绣前程。

    ……

    倾溯有些后悔,那日她不该这样对姻愿说话,她想起从前姻愿为她上药,想起姻愿为她做好看的花灯,想起姻愿逗她开心的模样。

    姻愿是她最重要的人,一直都是。

    倾溯又来到下域,她买了一些人间话本,她记得姻愿最喜欢看这些小故事。

    路上倾溯看见了一条小青蛇,蛇身遭受了巨大创伤,伤痕累累流血不止,这条小蛇却一直在苦苦支撑着,若是放到平常,倾溯是绝对不会理睬的,但现下她却从怀里掏出些伤药,轻轻敷在青蛇身上。

    她记得姻愿常劝她待人以善,等见到姻愿时,她定要告诉姻愿方才她行了善事。

    倾溯笑着来到竹屋,感受到的却是死一般的寂静,她有些慌乱地喊着姻愿的名字,直至她看见挂在屋檐上的那盏灯笼不再发亮。

    那个会奔出来迎她的姑娘,不在了。

    倾溯一滴泪都没有流。

    她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怔怔地走出竹屋,眼神空洞地注视着周遭,似要记下这处地方。

    忽然一个物件闯入了她的眼底。

    倾溯似疯了般冲上去,死死地抓住它,撕扯、摧毁,那模样便如面对死仇,恨之入骨,只盼能食其肉饮其血。

    那是一件白色披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