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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琛如今年方十岁,正是该读书的时候。
三年前林海为他延请了一位西席,名唤庄游字少游号玉溪生的。这位庄先生成名日久,亦是当世文坛执牛耳者,因林海与其有些私交,方才再三请了来。
后来庄先生见林琛果然有几分聪明灵窍之处,也真的生出几分喜欢来,只当自家子侄教诲,师生两个相处日益融洽。林海见此,亦是老怀甚慰。
如今这位庄先生家中有事,便向林海告了假,因担心林琛无人管束耽误了学问,便着其每日温习《四书》并朱子注解,更要每日作出两篇文章来,他回来后是要检查的。
脱了庄先生的管束,林琛原以为能松散一二,却不想贾敏这年愈发看着不好了,林琛与黛玉少不得侍奉汤药,尽孝床前。又不敢耽误了功课,只好每日早起晚睡,林琛深觉宵衣旰食四字也道不尽他这段日子的苦累。
这一日林琛读罢书,才写了两张大字,外面兰薰便笑道:“姑娘来得好时候,倒是让我们也松散松散呢。”
话音未落,便见一位容貌飘逸过人的女孩儿俏生生的立在门前,歪着脑袋笑道:“哥哥果真勤勉。听兰薰说,昨晚哥哥还念了一晚上的书,蜡烛都燃尽了才歇呢。”
林琛忙掷了笔,桂馥捧了水过来替他净手。林琛取了巾帕边擦着手便往窗前摆的一张椅子上坐了,对着门口笑道:“好好儿的站着做什么,过来坐下。我昨日随父亲出门子,瞧着外面卖的那些东西虽然简陋,却也有趣的紧。想着你是难出门的,便带了些回来,如今叫兰薰拿过来,你也瞧瞧,好歹是个野趣儿。”
这门口站着的女孩儿,便是林海贾敏结缡十余载,贾敏又经了九死一生才得了的林府大姑娘,世外仙姝寂寞林林妹妹是也。
林琛因为可怜曹公笔下那苦绛珠小小年纪,便被虎狼似的亲戚逼得魂归了离恨天,故而对于这个妹妹一直多有疼惜。而林黛玉更是自幼便与林琛亲厚不比旁人,林琛七岁前两人竟是没分开过。就连贾敏也连连感叹这两人是天生要做兄妹的,不然哪里来的这般亲厚,把做父母的都比下去了。
林黛玉进了门来,也不忙着坐下,等兰薰将一张紫檀小宝座挪到林琛身前,方才坐了,仰着头笑道:“哥哥最是疼惜我的。只是如今虽然是三月的天气,哥哥夜间读书的时候也莫要贪凉,多穿些衣服才是。”
林琛瞧着自家妹子虽是身量未成,可也依稀能见那日后的妩媚风流,又是这般体贴懂事。不由在心底咬牙切齿一番,这么好的妹子,绝对不能便宜了贾宝玉那个银样镴枪头!
暂且按下心中计较,对着黛玉笑道:“昨日母亲也是吩咐了兰薰呢,其实我又哪有这般娇弱。倒是你,听雪雁说,昨日只用了半碗银耳羹便罢了?”
黛玉听得哥哥便是自己少用了半碗饭也会着人细细的问了,心中顿时感怀不已。又想到母亲如今的景况,不由得红了眼眶,低低道:“我又哪里吃得下呢。”说着便淌下泪来。
林琛自然知道她为何伤心,他与贾敏虽然这几年里亲厚了不少,可到底比不得母女天性。黛玉如今见着母亲日益憔悴,她又是个爱多想的,难免日日忧思。
看着女孩儿小小年纪便要面临至亲离世之痛,林琛纵有满腹安慰的话语,却也在至亲生死面前显得如此苍白。
只能长叹一声,起身将逐渐长大的小姑娘搂在怀里,任她用眼泪洇湿衣襟,却是再也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
贾敏之死,林琛自然早就预料到了的,他的确可以做些什么来阻止或者是拖延她的死亡,可他却没有。
一是因为他与贾敏虽名义上是母子,两人的确也有多年相处的情分在里面,可他要救贾敏,势必要露出一丝不同常人之处,他断断没有为了几许情分就殃及自身的。
其二,也是主因,贾敏虽然是林家主母,可是人都知道,她身后站着的是荣国府这株大树。贾敏一日不死,两府便是一日的姻亲,若是他再替贾敏拖上三年五年的阳寿,等到荣国府树倒猢狲散时,保不准这株百年老树砸下来头一个砸住的就是他林府。
理虽如此,可他看着埋在自己身上低低哭泣的小姑娘,到底生出了一丝不舍来。
也罢,也罢。既然我欠你良多,便让我护你一生,许你个姻缘美满,富贵荣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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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厢林海看着庄先生从京城寄来的密信,亦是眉头紧锁,今上身子是愈发不好了,之前摄于其威势蛰伏的诸皇子一夜之间便活跃了起来,庄先生甚至在信中劝他早作准备为上。林海苦笑,从龙之功那里是那么好得的,可惜他身在局中,竟是困顿不得出了。
林琛别了黛玉,便往林海书房这边过来,先挥手散了院中奴才,进来施了一礼,便垂手侍立,不再说话。
林海奇道:“好好地自个儿过来了又不说话,这是什么理儿?”
林琛拱手道:“琛的确有话想说与父亲,还请父亲先原谅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就当是琛胡乱说嘴吧。”
林海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素来是个沉稳有主意的,见他说得如此严重,心下纳罕,道:“你说吧,我且听着。”
林琛道:“这几日见父亲面有忧色,儿子虽然年纪小,却也随着先生念了几年书,懂了些世俗道理。敢问父亲所忧的,是否是国祚之归处?”
这话在林海耳中不啻九霄雷霆,登时怒斥林琛道:“你是听了哪里的闲话?有了这般的想头!”
林琛只道一不做二不休,径直往地下一跪,含泪禀道:“回父亲的话,并无别人与儿子说起,只是近几日我见父亲面色郁悒,免不得忧心父亲。儿子以为,母亲卧病已久,父亲愁眉不展却是这几日的事,父亲身为朝廷命官,既不是忧心内帏,必是忧在朝廷。儿子也曾听先生说起当今膝下九子,个个龙章凤姿,卓尔不群,当今已是年近花甲,儿子私下猜测,父亲心中症结,必是在此。”
林海听完这一番话,心中惊讶震撼自不必细说,堂下跪着的自家儿子年纪不过十岁,更是从未接触官场,竟能仅凭只字片语和自己的面色便推测出朝廷动向,他这做父亲的,竟从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有这般能耐!
林海端正了脸色,肃容问道:“林琛,你可知自己说了些什么?天家之事,其实黄口小儿可以过问,还不速速住口,回去抄上一百张庄子,也好叫你静静心。”
林琛并不挪动身子,仍是端端正正的跪了,直视林海的眼睛,恳切道:“儿子自然知道兹事体大,容不得儿子这般小辈胡闹,只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父亲还请看在妹妹不过六岁的分上,听完儿子这番话吧。”
说罢向林海磕了一个响头,继续道:“前年太太家里来人时,儿子也曾在旁边听过几句家常,听闻珍大哥哥家的容哥儿前年娶了工部营缮郎秦邦业之女为妻。”
说到这时林琛悄悄抬头觑了一眼,果然见林海面色变化,又道:“儿子暗忖,父亲的意思,与荣宁二府无异。”
林海这时心里早已是百转千折,林琛不仅将自己的意愿猜了出来,瞧他的意思,他居然连贾蓉之妻的身份也想到了!到这时,林海也不得不承认此子天生便是玩弄权术的,境界之高,便是他也有所不及,再过几年,此子必成气候!
林海态度慎重了起来,问道:“你既连这些都想到了,如今来找我,可是觉得这般不妥。”
林琛听到这话才真正的舒了口气,别看他刚刚一气说了那许多,可心一直是悬着的呢。现在知道林海已经将他的话听进去了三分,胆气便壮了些,回道:“回父亲的话,儿子以为,父亲如今身在盐政之位,可谓是简在帝心了。且不说义忠亲王究竟如何,父亲身为当今心腹,今上还在其位,父亲一番布置,让今上怎么想?再者,儿子听庄先生说起义忠亲王,皆是言其战功赫赫,门下将才云集。只是儿子以为,武虽能安邦,可治国却是文臣的事,更何况义忠亲王至今不过是领了兵部的差使,说不得也是今上的态度呢。”
林海不怒反笑道:“那你说说,如今你父亲该如何是好呢?”
林琛不退不惧,迎着林海逼人的视线说道:“儿子以为,父亲身为盐政,最该做的便是不动声色,不倒向任何一位皇子。”
林海苦笑道:“你倒是想得透彻!只是形势比人强,天家阴私,哪里是你想不掺和就波及不到的。你先起来吧,今日这番话就当你从未说起过,往后也休要提起。”
林琛站了起来,却不告退,而是上前一步,凑到林海面前轻声道:“若儿子有一计,可保父亲不受风雨波及,父亲不妨听完再责骂儿子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