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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沈氏沈露(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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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与唐国隔河相望的楚国国君毙逝,公子小庄即位后,楚国新侯小庄以唐国援助楚国叛贼为名,举兵攻唐国,唐穆公一道令旨下来,王岸领兵迎战。

    四月芳菲尽,天上一轮荒寒的月,沈露在窗前立了半宿,看着月亮沉下天边。她终归还是不能让他在战场上死去,他不是可意的夫君,但半年前她一眼就看中他,他是她心中的英雄。有些人没什么恋爱经验,情怀浪漫,一眼万年,说的就是沈露。寅时,她将陪嫁的战甲从箱中翻出,取下胸前的护心镜,拖着曳地长裙,绕过花廊,一路行至王岸独居的止澜院。院中婢女支支吾吾,半晌,道:“将军他,将军他不在房中······”

    她容色淡淡:“在荷风院?”婢女垂着头不敢说话。她将丝帛包好的护心镜交到她手中:“既然他不在,这东西,便由你······”话未完,面前婢女忽抬头惊喜道:“将军。”王岸踏进院门,天未放亮,院中几个灯笼打出朦胧的光,他

    的身形被笼在一层晕黄的光影中。她听到他的声音,就响在她身后,僵硬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她转身,亭亭立在那儿,从头到脚打量他一番,笑了一声。笑意未达眼睛,这是她一贯表情。

    她递给他手中布裹:“没什么,听说你要出征了,过来把这个绿松石做的护心镜拿给你,这镜子比寻常护心镜坚固许多,前前后后救了我不少次性命,终归我不再上战场,烦请你带着它再

    到战场上见识见识。”他微微皱眉,看着她,半晌,道:“我听说,这护心镜是你哥哥送你的宝贝。”她抬起眼睛,眼角微微上挑:“哦,你也听说过?说是宝贝,那也须护得了人的性命,护不了人的性命,便什么也不是。把它借给你,没有让你欠我人情的意思,你说得好,我们本该井水不犯河水,只是终归你我存了这个名分,你若死在战场上,你们王府这一大家子人让我养着,着实费力,谁的担子就由谁来扛,你说是不是?”他端详着手中碧色的护心镜,像一片铺展的荷叶。她颔首欲走,他一把拉住她:“你可改嫁。”她看他握住她袖口的手,视线移上去,到襟边栩栩如生的翠竹。她笑盈盈地:“什么?”他放开她衣袖:“我若战死,你可改嫁。”她做出低头沉思的模样,半响,道:

    “啊,对。”她抬起头来,颊边梨涡深得艳丽:“那你还是死在战场上不要回来了,永远也不要回来了。”

    一旁的婢女吓得一抖,她却笑开,眼中冷冷的。真是女孩的心思你别猜,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世间有类姑娘,说的每句话都让你想得非非,还有类姑娘,

    说的每句话都让你非得想想。前面这类姑娘以隔壁花楼里的花魁李仙仙为代表,后面这类姑娘以沈露为代表。走得匆忙,终于能留给地,个背影,端正的、高挑的、亭亭的背影。他握着那绿松石的护镜,望着她远去的宵影,目光

    沉沉,若有所思。王岸离家两月。八月中,丹桂馥郁,荷风院传来消息,说要要姑娘有孕了。老将军和夫人相顾无言。柳萋萋算是王府的客人,家中女客怀孕怀的是自己儿子的种,这倒也罢了,居然还是当看儿媳妇的面怀上的,着实让二老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沈露前去请安时,老人隐约提了一句:“终归让王家的子孙落在外头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沈露含笑点头:“婆婆说得是。”月底,城外恒山上的桂花开得漫山遍野,沈露望着远山,与陪嫁过来的婢女侍茶淡淡道:“邀着柳萋萋姑娘,明日一同去盟山赏桂花吧。”侍茶将帖子送到荷风院,柳萋萋接了帖子。

    第二日,沈露轻装简行,只带了侍茶。侍茶一只手挽了个点心盒子,另一只手挎了个包袱皮。相对沈露,柳萋萋隆重许多,坐在一顶四人抬的轿子里,前后还跟了荷风院里两个老嬷嬷外带

    屋里屋外四个婢女。沈露笑道:“赏个桂花罢了,这么多人,白白扫了兴致。

    打头的老嬷嬷幽幽道:“夫人有所不知,将军日前来信,要奴婢们好生照看萋萋姑娘,萋萋姑娘已是有了身子的人,奴婢半点怠慢不得。”

    沈露敲着扇子不说话。

    侍茶轻笑:“瞧嬷嬷说的,怠慢不得萋萋姑娘,便怠慢得我家公主。说句不好听的,在我们齐国,倘若公主站着,底下人就不敢坐着;倘若公主坐着,底下人不得公主恩典,便都得跪着。这到了你们唐国,倒全反过来了,我家公主今日徒步登恒山,你家姑娘却能坐轿子,你们唐国的礼法是这样定的?”老嬷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住抽打自己耳光。轿帘掀开,柳萋萋急步下轿护住老嬷嬷,带药香的一双手打出婉转漂亮的手势,老嬷嬷在一旁战战兢兢解释:“姑娘说她不坐轿了,方才是她不懂事,她跟着夫人,一路服侍夫人。”

    恒山高耸入云,整整一天披荆斩棘的山路岂是一个孕妇可以负荷,回府当夜,便听说柳萋萋下身出血不止。第二日一大早,有消息传来,说柳萋萋腹中胎儿没保住,流掉了。侍茶担忧道:“倘若将军生气,可如何是好?”沈露倚在窗前看书,抬手让她换了壶新茶。院中桂花袅娜,桂子清香扑鼻而来。柳萋萋丢了孩子,归根结底是沈露之故,但这孩子来得名不正言不顺,老将军老夫人即使想怜悯她也无从下手,只能从物质上给予支持,燕窝人参雪莲子,什么贵就差人往荷风院里送什么。只是柳萋萋终日以泪洗面,腾不出空闲进食,为避免浪费,只好由侍女及老妈子代劳,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除了柳萋萋依然能保持美好身材,整个荷风院在短时间内集体发福,连院门口做窝的两只麻雀仔儿也未能幸免。这期间,沈露称病,深居简出,谁也不见。可终有那么一个人,容不得她不见。那是她命中的魔星。她为他卸下战甲,披鲜红的嫁衣用了一生的柔情,千里迢迢来嫁给他,可他不要她。

    九月中,凯旋之音响彻唐王都,王岸打了胜仗,班帅回朝。

    沈露坐在水阁边喂鱼,想想抬头问侍茶:“他回来了,你说他会杀了我吗?”侍茶手中的杯子啪的一声落在地上。沈露笑出声来:“我身手虽不及他好,倒也不全于轻轻松松就叫他取了我的命,大不了打个两败俱伤,你不必担忧。,

    侍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公主在这里过得不快活,侍茶看得出来,公主很不快活。为什么我们不回齐国?公主,我们回齐国吧。”沈露看着莲塘中前赴后继抢吃食的鱼群:“这是国婚你以为想走就走得了吗?”所有的不可挽回都是从那个夜晚开始。

    我这样说,是因为我看到事情全貌,看到沈露的生命由这一晚开始,慢慢走向终结。

    将她推往死地的,是她的爱情和王岸的手,他携着风雨之势来,身上还穿着月白的战甲,如同他们初见的模样,可眼中分明有熊熊怒火,犹如死地归来的修罗。她终归敌不过他,不过两招,他的剑已抵住她喉咙,她慌忙用手握住剑刃,剑势一缓,擦过她右手五指,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顺着剑身一路滑下,那一定很疼,可她浑然不在意,只是看着自己的手:“你是,真的想杀了我?”他冷声:“沈露,你手里沾的,是我儿子的命。你逼着萋萋同你登恒山,就没有想过你会杀了他?

    她猛地抬头,眉眼却松开,声音压得柔柔的:“那不是我的错,我也没生过孩子,哪里就知道有了身子的人会如此不济,登个山也能把胎登落。你同那孩子无缘,却怪到我头上,王岸,你

    这样是不是太没有道理了?”她说出这些话,并不是心中所想,只是被他激怒。她看着他铁青的脸,觉得好笑,就真的笑出来:“王岸,你知道的,除了

    我以外,谁也没资格生下王府的长子嫡孙。”她想,她的爱情约莫快死了,从前她看着王岸,只望他时时事事顺心,如今她看着他,只想时时事事找他的不顺心。可他不顺心了,她也不见得多

    么顺心,就像一枚双刃剑,伤人又伤己。她一番戏谑将他激得更怒,她看到他眼中滔天的怒浪,由此判断他的剑立刻就会穿过手掌刺进她喉咙,但这个判断居然有点失误。王岸的剑没有再进一分,反而抽离她掌心,带出一串洋洋

    洒洒的血珠,剑尖逼近她胸膛,一挑,衣襟盘扣被削落。她的夫君站在她面前,用一把染血的剑挑开她的外衫,眼中的怒浪化作唇边冷笑,嗓音里噙着冻人的嘲讽:“沈露,我从没见过哪个女子,像你这样怨毒。”

    迟到九个月的圆房。

    她试图挣扎,倘若对方是个文弱书生,她不仅可以挣开还可以打他一顿,但对方是位将军,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且最擅长近身格斗,她毫无办法。

    床上的屏风描绘着野鸭寒塘、荒寒的月和冰冷的池水,她冷得打战,双手紧紧握住王岸的背,沿着指缝淌下的血水将他麦色的肌肤染得晕红一片,像野地里盛开的红花石蒜。她终于维持那些假装的微笑,泪水顺看脸规洞下。她的声音响在他耳边像一只呜咽的小兽。

    她从小没有父母,在战场上长大,哥哥无暇照顾她,跌倒了就自己爬起来,实在跌得痛就用小手招看伤处採一揉,战场沈露永远微笑,因她懂事,不能让哥奇担忧,久而久之养成过的性子,连怎么哭都不会。

    她一生第一次这样哭出声来,自己都觉得惶恐,因是真正感到了痛,而痛在心中,又不能像小时候一样,用手去揉一揉。她重重喘气,鼻头都发红,再不能像往常一样凛然,也再不能像往常一样刚强。

    她才十七岁。那嗓音近乎崩溃了:“王岸,你就这样讨厌我。你就这样讨厌我。王岸,放开我,求求你放开我。”但他在她耳边说:“你的痛,能比得上我的失子之痛吗?沈露,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什么,只是我们从此两清。你知道两清是什么。”

    空气中满是血的味道,我闻不到,但可以看到。她的指甲深深陷人他脊背,已不能哭出声,喑哑的嗓音荡在半空中,秋叶般苍凉:“王岸,你这样对我,你没有良心。”沈露的右手毁在这一夜,那本是拿枪的手,使出七七四十九路紫徽枪法,舞姿一样优美,叫所有人都惊叹。那些刀伤刻在她手上,刻在她心上,毁掉她对王岸的全部热望。她醒来,王岸躺在她身边,英俊淡漠的眉眼,眉心微皱,她想这是她爱过的人,茫茫人海中她一眼就相中他。他的剑就掉在床下,右手已无法使力,她侧身用左手捞起那柄八十斤的黑铁,惊动到他,就在他睁眼的一刹那,她握着剑柄深深钉入他肋骨,他闷哼一声,看到一滴泪自她眼角滑过,留下一道长长的水痕。

    从前,她在成千的尸首中翻出他,她背着他翻过雪山找医馆,不眠不休三个昼夜,都是从前了。既是从前,皆不必提了。她偏着头看他,终于有少女的稚气模样,脸上带着泪痕,却弯起嘴角:“王岸,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你怎么不死在战场上?”他握住她持剑的左手,突然狠狠抱住她,剑刃锋利,不可避免刺得更深。他呕出一口血来,在她耳边冷冷道:“这就是你想要得到的?你希望我死?”

    沈露和妈妈说起那一夜,事隔多年,淡淡的眉眼中仍晕出痛苦神色,仿佛不能回忆。她不知道我其实已看到那一切,那一定是魔魇般的一夜。虽然我其实还不太明白魔魔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只是在临希的小说里常看到这个词汇,大约是魔鬼的梦魇什么的简写得来。这一幕的最后场景,是茫茫夜色中,秋雨淅沥,缠着凋零的月桂,想象应是一院冷香。

    王岸没死成。那一剑固然刺得重,遗憾的是未刺中要害,大夫嘱咐好好将养,不过三月便能痊愈如初。而两月后,沈露诊出喜脉。柳萋萋收拾包袱,半夜离开沈府。第二日消息传开,王岸拖着病体四处寻找,找到后另置别院,将柳萋萋迁出王府,自己也长年宿在别院,不以王府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