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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保佑
周文生已经很久都没有见到乔娜了。
可是当他拄着拐杖，走进房间，看见那个坐在阳光下，手里捧着鞋垫在慢慢的绣的女人的时候，
他却感觉，仿佛昨日他才辞别了一样。
她听见了声音，抬起头看他，然后浅浅笑了，声音柔和：
“你来啦。”
“嗯。”
周文生应了一声，在她对面的藤椅上坐下，不知道为什么，都快要四十的人了，竟然像个毛头
小子一样的拘谨。
他竟然也没什么话可说，正是三月，春日正好，岁月恬静的无波无澜，说什么都仿佛怕惊扰了
这片宁静。
他便只好看着她绣鞋垫，细细的银针在春葱一样的手指尖灵活的翻飞着，在那裁剪的刚好的垫子上一针一针的刺下，抽出翠绿的丝线，没多久，鞋垫上便出现了精致的常春藤的叶片。
“给六儿绣的？”
周文生把拐杖放到藤椅的后面，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倾身凑上前去，笑着问道。
“是啊，我也没什么能给那孩子的。”
乔娜手下微微顿了一会，又开始动作，只是这次动作缓慢了许多，分出了精神来和他说
话：“六儿呢？”
“去玩了，孩子就是这样，回家也就能呆住两天，现在就已经管不住的要往外窜了，我看六儿只怕是要远嫁了。”
江留月回来的第四天，归家的眷恋和乡愁都已经淡去，剩下的都是兴奋，一天到晚的扯着照顾
乔娜的姐姐去逛街，说是要把在韩国没能吃到的美食都吃一遍。
周文生本事开玩笑的说的这句话，但是乔娜却抬起头，那双素净温柔的浅栗色眸子看着他，竟
然有些忧伤。
“那孩子要走多远呢？”
她轻声问。
“不管走多远，都是你的女儿，她也一定会回来你的身边的。”
周文生只能那么说道。
“……六儿在韩国有个男朋友是吧？”乔娜轻叹了口气，转开话题，说起了权志龙：“名字叫
什么……志龙？你知道是什么样的孩子吗？”
“这……”周文生也只是接江留月的时候远远的看了一次权志龙，其余的不过是通过资料和杨
贤石的交谈，也许能算是一些了解，但是贸然谈到这个程度，还是不禁犹豫。
“他对六儿好吗？是真心的吗？家里呢？也喜欢我们六儿吗？”乔娜的问题却一个比一个焦
急，最终，哽了一下，颤抖着呼出一口气，问道：“会、会长久吗？这两个孩子……还那么年
幼…能长久吗？”
“乔娜，乔娜……”周文生看着她悲伤的双眼，只觉得心里难受，却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安抚
她，只能僵硬的说：“他们还年轻，走的路还很长，但是，那毕竟是他们自己的路，我们是没有办法干涉的。”
“我的母亲干涉过。”
乔娜说，她的表情陡然变得十分的阴郁，手里的针也无法捏紧而掉在一边，她眼圈发红，微微
的哽咽。
“所以，我恨她。”
周文生的手下意识的放在自己的腿上，无法控制的抓紧了裤腿。
他低下头，呼吸变得悠长而缓慢。
“我的哥哥也劝阻我，所以我也恨他，我的爸爸反对，所以我也恨他……为了一份爱情，我真
是……什么错事都做完了。真是的……太丢人了。”
“为什么是韩国呢？这个世界上那么多的国家，美国，日本，意大利，英国，新加坡，俄罗
斯，加拿大，澳大利亚……超过两百个国家，为什么偏偏，那个孩子会选择到韩国去，然后到韩
国……碰上自己喜欢的人呢？”
乔娜看着自己手里的鞋垫，小小的鞋垫。
她的心像是到刀绞一样的疼痛着。
那孩子的脚还只有那么大呢，小小的，嫩嫩的，还没有走过很长的路，还什么都不懂得，为
什么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呢？
“这真的是命吗……”
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国家，为什么偏偏选择韩国，为什么偏偏在那里，碰见了喜欢的人。
“那孩子跟我说，那个叫做志龙的男孩子，在她去韩国的第一天去飞机场接她……一开始不喜
欢她，却很照顾她，一直保护着她，不知不觉，就很喜欢很喜欢……”乔娜说着，低下头去捡起
地上的银针，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哑声笑着，似乎有些自嘲的样子：“历史为什么会那么相
似……”
周文生沉默着，看着自己的拖鞋，没办法抬头。
“我真的很想对六儿说，不要到韩国去了，留在妈妈身边，不要去找那个喜欢的人了……可
是，如果我那么说的话，会不会，也会……被六儿怨恨呢？”
乔娜一边说，一边低声的抽泣起来。
“不会的。”
周文生的手抬了抬，却终究又缩回去，只是稳住自己的声音，轻声的说道：“六儿她……是
个温柔又善良的好孩子，不会伤你的心的。”
“很像。”
乔娜说道，擦去自己眼角的泪水，抚平自己刚才因为情绪激动而捏皱了的鞋垫，呼出一口气
来平复情绪：“六儿她，和那个男人真得很像。虽然有点嘴硬，看起来有点不近人情，实际上用
心去感受，就知道那是一个很善良、温柔的人，即使做错什么事情，也总是会原谅别人……”
她眼眶又红了，心口难受的不停用手去敲打，眼泪不住的往下流。
以为不痛了的，以为已经没有知觉了。
为什么回忆起那个男人还会如此的想要流泪。
【乔娜。】
【乔娜，和我结婚吧。】
【我爱你，我想和你共度一生，成为我的妻子，乔娜。】
这孩子出生的时候，乔娜当时已经濒临绝境，她真的想过把孩子送到孤儿院或者拜托给别人
抚养，但是，当那个孩子睁开乌溜溜的双眼，清澈无邪的看着她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被
那漆黑又耀眼的眸子给捉住了，被那肉嘟嘟的小手给抓住了。
一模一样的，遗传自父亲的双眼。
和软弱、敏感的浅栗色眸子的自己不同的，坚定又璀璨的漆黑的瞳孔。
就像是那个已经离去的男人，正透过这个孩子的双眼，温柔的注视着自己。
所以，在那艰难的日子里，情绪崩溃的乔娜，看到江留月的双眼的时候，有时候会嚎啕大
哭，甚至去掐她，打她，让她不要看着自己。
太狼狈了，过着像是老鼠一样的生活所以觉得羞耻的根本抬不起头，觉得委屈痛苦的根本活
不下去，觉得自己真的太……
“这个孩子……这样的孩子……我真的让她受太多的冤枉和委屈了……”
乔娜喃喃的说着：“可是，那个孩子，一次，一次都没有，没有说过讨厌我的话，没有说过怨
恨我的话，每次，我想着，啊，这次完蛋了，她一定跑走了，到别人家里，做别人的女儿去了，
一定生气了，再也不会和我说话的时候……”
总是笑着跑回家，大声的说，妈妈我回来了。
经常被扯散的小辫子，经常被抹花的脸，被撕烂了的课本和作业本，脏兮兮的衣服和书包，被
人推倒而摔破皮的手臂和腿……
这所有的明明都看得到的苦难里，这个孩子艰难的活着，并且长成了漂亮的正直的勇敢的样
子。
“我真的太对不起了……我……希望六儿到很远的地方去，不要回来，不要再来见我……”
“那样六儿会很伤心的。”
周文生说着，从她手里抽走了那双鞋垫，看了看，轻笑起来：
“明明就是花一样的孩子，为什么要绣成这样的呢？”
“因为短命……花……短命……”乔娜深深的呼吸着，有些疲倦的闭着自己的双眼，声音嘶
哑的说着：“花……太短命了……”
【乔娜小姐，您好，我是江南警察署……】
【当场死亡……】
【请问，死者最后和您一次联系是在……】
“我希望那个孩子，健健康康的活着，不要受到什么伤害，不要经历什么波折，不要很有出
息……就平平安安的就好……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我漂亮的孩子，找一个身体健康的，疼爱她
的老公，两个人好好的一起过日子……一年，不，三年，五年…哪怕平生都不来看我，我只想让
她健康的……幸福的…”
“明明就是花，怎么能掩盖的住呢？”
周文生慢慢的握住乔娜的手。
他看着这个正在低头轻声哭泣的女人，心里酸疼，千言万语，想要告白于她听。
“乔娜……六儿当然能得到幸福，这个孩子，以后多的是好日子呢。人生肯定会有一些……会有一些事情发生，但是，我会保护她，那个孩子…叫做志龙的孩子…我不是说过吗，也会保护
她……”
他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睛，轻声说道：
“我还有一条腿，也还有一条命。”
“我一定会，保护好她的。”
所以————
笑一个啊，乔娜……
我多么怀念你，微笑起来的样子啊。
“所以，老师为什么送我啊？”
江留月坐在飞机的头等舱，咬着橙汁的吸管，颇有些郁闷。
这样志龙哥就不能来接她了~~~~T^T
“不是送你，只是我到韩国也有事情。”周文生懒得搭理她，自顾自的打开报纸看。
其实，他第一次见到江留月的时候，并不知道，这是乔娜的女儿。
只是，看到这个孩子的时候，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也许，就能称之为，因缘吧？
“你不用准备吗？据我所知，你回去第三天就有新闻发布会吧？SBS的新节目，叫做什么来
着……啊，《跋山涉水》是吧？第一次担当固定出演，你的采访通稿背熟了吗？合作的主持人的
背景和经历呢？别玩了！”
看着江留月自顾自的撕了杂志折纸玩，周文生只觉得十分的头痛，不由得出声呵斥道。
“知道了知道了，您真是越来越啰嗦……是更年期到了吗？”江留月咕哝着，从书包里扯出资
料，啪的摊开，却明显心思不在上面。
“你真的会好好表现吧？不能因为发生了那种事情就不去工作，听见了没有？”周文生一直在
担忧江留月因为跟踪狂的事情而对工作产生恐惧，尤其是对艺人没有隐私的生活产生厌弃感，所
以格外上心些。
“知道了，我会好好做的，人不能因为吃饭被噎到过就一辈子不吃饭啊，我得好好做，早点把
妈妈接走。”江留月一边说，一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似乎对什么感到很不满意。
“……你见了爸爸吗？”周文生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问道。
江留月立刻一副见鬼了的表情，眼睛瞪得圆滚滚的：“哇，老师，您可以摆摊算命了！”
“什么时候见到的？”
回去的两周里不是都住在乔娜的疗养院里吗？
“出去的时候，啊，我是运气不好，居然碰上了。”江留月当时差点给吓死，腿一软险些给江
爸爸跪下，毕竟她老爹面瘫的样子实在太吓人了：“不过，看在他这次一直让我和妈妈在一起的
份上，我不和他计较了。”
“爸爸说什么了？”虽然说江留月心大，但是能那么快就愿意重新接纳自己的工作，必然是
有人起到了催化剂的作用。
“啊，也没说什么。”江留月抿了抿嘴唇，稚气的小脸上却藏不住得意之色：“就，就是说我
做的还不错呗，也没什么，我本来就做的很不错，以后做的会更好的，哼~”
“还说什么了？”
“……嗯~~~~”江留月皱了皱鼻子，嫩嫩的指尖挠了挠自己的下巴，又清了清喉咙，小傲娇
的一抬下巴，瓮声瓮气的说：“也没什么，说我长大了，变漂亮了。”
话音刚落，她自己就忍不住臭美的捂住自己的脸呵呵傻笑了两声。
周文生看她这样，也忍不住笑：“你不恨爸爸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恨他了！”江留月炸毛一样的说道：“虽然说以前他很不对，老是打我，关
我禁闭，让我一个人在家……但是，但是我自己也有做错事情，我也很不听话啊，砸了他好多好东西，还夜不归宿，还到网吧不回家……反正，他也没有莫名其妙打过我，顶多是方式不对，他
能改，我还是愿意原谅他的。”
本来人和人之间很久不见面，什么感情都会淡化一些，尤其是异国他乡孤苦伶仃一年多，再
回到故乡见面，即便是债主也有几分亲切感，更何况这次江爸爸也就出现了那么短短半个小时，
还破天荒表扬了她，江留月本来就是个心大又不记仇的，这当然把好感度噌噌的就刷了起来。
她说完，还认可的点点头，吧唧吧唧嘴，自我陶醉的扭了扭身子，对着周文生邀功请赏的笑
道：“老师，我是不是变得很成熟了？”
“……小屁孩。记吃不记打。”
周文生没好话。
“嘁，什么小屁孩，我现在可是少女！少女！我都十六了！老师，您这样多伤我自尊心啊，
难道您不觉得我变得很漂亮了吗？”江留月一边说，一边认真的瞪大眼睛，捧着自己的下巴作花
朵状。
诚然，一年过去，江留月的容貌比起之前，有着天翻地覆的变化，虽然眉眼五官都还是原
样，但是现在剪了短发，也绝对扮演不成男孩子了，那种小少女特有的娇俏和活泼，举止之间的
青春气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掉少女特有的气质和灵气，她就是像是一朵即将绽放的花苞，洁白
饱满，隐隐已经有花香沁人心脾。
这要是过上几年……是个什么样蛊惑人心的孩子啊……
周文生不禁又觉得骄傲又觉得头痛。
“这也叫漂亮了？韩国漂亮的女艺人可多的是，你就好好加油吧。”当然，他不会说出来，否
则江留月的尾巴就要翘到天上去了。
“嘁……”江留月不服气的哼唧了一声，随即又鼓起腮帮子：“老师，要是我被欺负了咋
整？”
“别担心。”
周文生半开玩笑的说道：“你爸爸会保佑你的。”
“……他？拉倒吧……”江留月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很显然，她和江爸爸的心结并不是一时
半会能解开的，倒也没说什么，心也收回来，开始认真翻资料去了。
看着她低着头认真看东西的样子，周文生轻轻的叹了口气，喃喃的说道：
“他一定会保佑你的。”
那天离开机场的时候，周文生没有直接送江留月去YG公司，或者去她的新的宿舍，而是带她到
了江南附近的一家画廊。
两个人没有进去，到画廊旁边的广场散步，说了会话。
在广场的一角，周文生把她带到了一幅壁画面前，说道：
“这里很漂亮，给你照张相吧。”
江留月倒是很高兴，蹦蹦跳跳的跑到壁画下面，还好奇的回过头张望。
“啊，好特别的画！这个画的是什么，好难懂！”
无数的音符和抽象的图形纠结在一起，对于江留月来说，自然是无法理解的奇怪的图画。
“你以后会懂的。”
周文生说道。
“我只能看出来这里是两朵花，和两只手？其他的看不出来啦。”江留月止不住好奇心，不停的
打量着，然后在壁画的角落里，找到了画家的名字：
“韩国华裔……哦，是中国人的呢……华裔画家……柳……柳……天熏……？”
她咕哝着：“很有名吗？好像没怎么听说过呢。”
“很有名啊。”
“啊？老师您认识吗？是什么人啊？”
“……很好的人。”
“啊？老师都说很好，那就是很好吧。”江留月咂咂嘴，也没放在心上，转过身，摆了一个很
漂亮的姿势：“老师快点拍！！”
时间差不多下午五点，夕阳的光线正暖。
她漆黑的眸子里如同撒上点点碎金，温暖又耀眼。
【乔娜？呀，你小子死心吧，她有男朋友，两个人不知道多么相爱呢。】
【你问是谁？小子，柳天熏，知道吗？柳天熏诶！在韩国画画的，那里有人不知道天才柳天
熏啊？呀，你怎么说话呢？小心给人听见哦，柳天熏人很不错，改天介绍给你认识，没准你就不喜欢乔娜，去喜欢他了，啊啊啊，别打我！！小子！！】
“咔嚓。”
周文生按下了快门。
江留月立刻就被广场上卖鲷鱼烧的吸引注意力，看他放下相机就立刻撒着欢的跑去买好吃的，
远远的都能听见她甜甜的喊大叔的声音。
周文生走到壁画面前，伸出手，贴上冰凉的墙壁。
“……我会烧给你的，照片。”
“所以拜托好好看着这个孩子，好好保佑她。”
天熏啊。
柳天熏。
首尔大学艺术系，学号六号的，那个柳天熏。
“我爱的女人她所爱的男人。”
“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