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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夜「宋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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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下山

    书接上文。

    自从赵璟称帝,重新开启了徽国的太平盛世后,冥思山的苦修寺,因镇妖孽还天下太平而声名鹊起,故而,寺内香火渐渐兴旺起来,南来北往香客如云。苦修寺里的和尚,也比从前多了许多,这下子,可让清洁工春池感到十分苦恼,因为人一多,垃圾自然就跟着多,春池的工作也越来越多。

    苦修寺的方丈大明和尚,整日笑嘻嘻地看着春池手忙脚乱的狼狈样子,觉得她十分可爱。大明和尚知道春池和古香斋的谢掌柜之间特殊的关系,于是,他就把苦修寺里采买法器佛像一类的活儿,全都交到春池手里了。春池着才得以从繁重琐碎的清扫寺院工作中脱开身来。

    话说那古香斋的谢掌柜,在明州城内一片混乱的那段时间,把位于西市的小店铺以极低的价格转了出去。谢掌柜收拾好行囊,只身回到了老家海州岛。

    远方的繁华再好,也比不过故乡的明月光。谢掌柜这些年存了不少银子,他买下了离海州岛主岛不远的一座小离岛,又花重金聘了一群岛民,在离岛上大兴土木。最后,他在这原本荒无人烟的小离岛上开辟出一座低调奢华有内涵的私人行宫,又雇来了二十个渔民做佣人。谢掌柜将这个离岛命名为知恩岛,和他“谢谢”的优雅名讳也是十分契合。

    如今当上了岛主,谢掌柜也算是一方领导了,他在知恩岛上重新开了古香斋店铺。这三百年来,谢掌柜制造和维修法器的技艺又精进了不少,在圈内知名度已经是非常高了。经他手出品的物件,全都巧夺天工,精美绝伦,当然价格也是水涨船高。知恩岛虽然地处偏僻,但消息放出去后,慕名而来的买家依旧络绎不绝,春池就是其中一位。

    这个不知名的小离岛,因为谢掌柜的魔幻豪宅和古香斋,渐渐繁荣起来。借着去海州岛采买法器的事由,春池才得以看看冥思山外面的世界。

    四百八十年,匆匆而过。

    世易时移,时代不同了。

    电灯、电报、电话、轮船、汽车、火车、飞机………越来越多的新鲜玩意儿日渐丰富着这个存续了亿万年的旧世界,就连活了八九百年的春池都不免啧啧称奇。

    现如今这明州城里,有位黑白两道都赫赫有名的江湖大哥,名叫宋不易。这宋不易是靠做明州城大运河的航运生意发了家的,后来混成了明州城里的江湖大佬,城中名流,无不与之相熟。

    二、宋宅

    宋不易的家是城里赫赫有名的宋公馆。与它显赫的名声相比,这栋外观并不起眼的小洋楼,着实也是很低调。

    宋公馆是一幢中西合璧的小洋楼,建筑材料选用白色的石和砖,颇有异国情调。白色的小洋楼前,一个绿草茵茵的花园,被园丁修剪得整整齐齐。花园正中央建了个圆形的小喷水池,池边镇着两只可爱的石头貔貅。每日清晨,宋家的少爷、小姐们就优雅地坐在花园里喝咖啡、看报纸。宋公馆的丫头和老妈子们,则是扎堆地在后院儿里头,忙着淘米择菜。

    宋公馆内部的风格也是中西合璧的,客厅里放着复古的真皮洋沙发,天花板上安装着巴洛克风格的水晶大吊灯,木地板上铺着碎花羊毛地毯,然而所有的卧室,却是统一的中国风:雕花紫檀木大床、精致花梨木大床,古老的中式梳妆台。

    晚上,宋公馆里灯火通明,夜夜都热闹无比,到访的宾客非富。除了通吃黑白两道、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之外,宋不易人生的另一桩丰功伟业就是娶了十二房姨太太。不过,最近宋公馆出了件怪事。宋不易才这才命管家赶紧去请明州城内靠谱的法师,前来一看究竟。

    这天,宋公馆门口来了个小姑娘。

    胡管家推了推鹰钩鼻上的金边眼镜,深陷的双眼直直地打量着眼前这位经人介绍,号称十分靠谱的法师,心里免不了犯起了嘀咕,不自觉地的摇了摇头。对方是个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少女,一点都不像个法师,更别提靠不靠谱了,一副傻兮兮的模样,倒是像个叫花子。虽说高人都是深藏不露的,可胡管家始终觉得,对方实在是太年轻了。

    “请问,您就是八爷介绍的…春池法师吗?”胡管家疑惑地问到。

    “是的”春池回答他。

    “那好,请您随我来”

    胡管家半信半疑地,把春池领到宋不易的书房,与他会面。宋不易当时正被埋在巨大办公桌上由文书、票据堆成的小山里头。他听到胡管家的通报声后,停下手头上的工作,抬头看了眼春池。

    宋不易整个人都惊呆了,他使劲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个小姑娘,不就是二十年前那个姐姐吗?

    三、不易

    宋不易的人生,如同他的名字一样坎坷。他与春池初逢于乱世。

    二十年前,东边海上的鸟岛国出了个贼兵头,怕是个修罗转世,这人的人生爱好就是打仗与掠夺,没有其他爱好,是个唯恐天下不乱之徒。

    战火一路绵延,就连深山老林中与世无争的苦修寺也在劫难逃。那一年,苦修寺的时任的方丈刚入寂不久,一架鸟岛国的飞机轰鸣而过,千年苦修寺,历经过清净、繁华、没落,最后在现代文明的一声巨响中被夷为平地。

    扫地女春池住在藏经阁后面的岩洞中,幸运的是,这个岩洞十分坚固,才令她躲过了被炸成肉泥的噩运。因为是白天,春池当时刚结束工作,正在岩洞里打盹儿,忽然,耳边一声巨响,岩洞上大大小小的石子儿砸在了她的脸上,把她砸醒了,吃了一嘴灰。

    春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为是发生了地震,慌忙间,她随便抓了两件衣裳,便往外边跑。藏经阁已经被炸得乱七八糟,靠着藏经阁这边的洞口,被建筑碎屑和杂物堵住了,春池只好从另一个洞口,绕回到苦修寺这边。她看到的画面,只是一片残垣断瓦和血肉模糊了。

    最近这几十年,愿意做和尚的人越来越少了,苦修寺里的和尚也跟着越来越少。这么一炸,寺庙里的和尚,基本上是死绝了。春池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和尚,背着只快比他人还高的竹蒌子,正站在寺庙的废墟前面,无助地哇哇大哭。

    春池走上前去,她伸出手擦了擦小和尚脸上的眼泪,把他轻轻地抱进怀里。小和尚哭得更加放肆了。等到小和尚的情绪,稍稍安定后,她拉着他的手,回到她住的岩洞里,收拾起行囊,准备逃往明州。

    当时鸟岛国的飞机,正在轰炸附近的若水城。三百里外的明州城,目前还算安全,战火尚未烧及。春池计划着自己去明州城里寻找犬仙黑子,他也是她在明州城里唯一可以投靠的人了。至于这小和尚,她照顾不了他多久,因为无须多久的时间,她就无法向小和尚解释她的存在了。春池想起,她曾经听上一任方丈说过,明州城郊也有个和尚庙,那里的方丈和他关系不错,春池就寻思着把这个小和尚送到那儿去。

    小和尚的眼角还挂着晶莹的泪痕,他略微惊讶地望着眼前这个沉默的大姐姐,在一个怪异的山洞里,收拾出一大包袱奇形怪状的东西。

    “你叫什么名字”春池问小和尚。

    “我…我叫沧海”小和尚怯生生地回答。

    “哦”春池的回应很简短,继续专心地打包行李。沧海……没想到这小和尚人小小的,名字倒是颇为沧桑。

    就这样,春池背上,背了一只很大的布包袱,手里,牵着一个小和尚,二人就一起混进了逃难大军。

    路上,春池又一次路过了双生镇。如今的双生镇,已不是她记忆中那温暖人间的模样了。整整下了两个月的大暴雨,镇子附近的稻田和牲口都被洪水淹没了。听说双生镇附近有个小村落,因为暴雨引发的泥石流,全村被给淹了,死了许多人。双生镇今天又刚遭遇了一次空袭,死伤无数。春池和小沧海放眼望去,路边尽是张大了嘴,痛苦扭曲的脸。耳边尽是呜呜呜呜的怪声。那是还没死的人,躺在地上疼得受不了的声音。他们走得越久,周遭就变得越安静,因为路边哀嚎的人渐渐都死了,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暴雨丝毫没有怜悯的意思,继续无情地摧残人间。无人理会的尸体浸泡在肆意蔓延的污水中,腐坏发臭。四处弥漫着难闻腥臭的稀烂味道,是死亡的气息。

    小沧海这一路,眼中都含着滚烫的眼泪。春池虽活得够久,也没见过这番人间炼狱的景象,她一路静默,超度亡魂。

    春池和小沧海的就这样裤管儿搅着泥泞,一路向前走。路上,有时也会有人同行,都是与他们一样,计划逃往明州城的难民。鸟岛国现代文明的枪炮声从未彻底停止,时不时地在他们耳边呼啸而过,震得耳朵嗡嗡作响。就这样生死未卜地走了几日,春池和小沧海也不怎么害怕枪炮的爆炸声了,因为比死更可怕的,是饿。下山时带的干粮已经全部吃完了,他们无力去恐惧,也无力再悲痛,全身内外仅剩下一种知觉,那就是空洞而纯粹的饿!

    就在二人饿到有些分不清楚东西南北的时候,天色黑了下来,暴雨又气势汹汹地袭来。斗大的雨点砸在二人头上,雨中行路,又湿又冷。他们躲进路边的一个村落,见村落边缘有一个破旧的土地庙。土地庙很简陋,门前种了一棵歪脖子的老樟树,一副褪了色的对联黏在门框左右。

    上联:土能生万物

    下联:地可发千祥

    这小庙虽破,至少还能挤在里边避避雨,二人决定借宿一晚,等天亮了再赶路。土地破庙里的霉味混杂着畜生的粪便气味,吸一口气,叫人有点想呕。空气虽然潮湿,可这破庙的屋顶竟没有一处漏雨,坑坑洼洼的地面也没有积水,积着一层厚厚灰的案台上,不知道是谁,放了一篮子馒头,正滋滋地冒着热气儿。

    春池和小沧海猜想,这些馒头应该是谁放的贡品,但他们实在是太饿了,已经饿得两眼发昏。春池带着小沧海,虔诚地跪地三叩首后,狼吞虎咽地把馒头吃下肚。吃得差不多半饱,春池将没舍得吃完的几个馒头悄悄地藏进了自己胸前的上衣里。晚上把一双手牢牢地按在胸膛布衣上,方才安心睡去。

    天亮了,雨也停了,春池和小沧海收拾好东西,准备继续灰头土脸地逃难。

    二人正准备离开,小沧海瞥见土地庙不远处的一间破民宅里,有个孩子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二人走了过去,那是个大约十一二岁模样的男孩,没了家人,断了口粮,正躺在家门口的地上,眼看就快要饿死了。

    看到这个孩子的一瞬间,春池忽然想起了当年跌到灵谷峰山下的自己。那遥远的记忆,已经过去了九百年。故乡的面貌与故人的面孔都开始模糊起来,可她躺在雪地里等死的滋味,九百多年后,记忆犹新。

    虽说春池也怕饿,但毕竟死不了,顶多就是饿得难受,可她还得顾着同行的小沧海,便准备狠心离开。可这小和尚却是个菩萨心肠,一个劲儿劝春池,要她一定要救救这个孩子。

    春池环顾周围,见四下无人,悄悄从布衣里掏出了两个还带着她体温的馒头,喂给那可怜兮兮的孩子吃。孩子吃了馒头,渐渐想开了惺忪迷离的眼。

    如今饿殍遍野,救了这个,也顾不了那个,春池正要离开,那孩子脏兮兮的小手,忽然一把拽住她的衣脚。孩子用十分虚弱的声音问道:“姐姐,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叫春池。”春池回答到,顺带挤出一个安慰的微笑。这句话,这张笑脸,这个孩子,整整记了二十年。

    村口的孩子,幸运地捡回了一条命。更幸运的是,没过几天,这场可怕的战争终于结束了。被救的这孩子名叫宋三,因他在家中兄弟姐妹里排行老三。宋三当时十二岁。

    春池和小和尚离开后,宋三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宋三梦见他家堂屋的地底下,埋着一个木盒子。木盒子里铺了红色的绫罗,红绫里裹着一只银镯子。说来也怪,梦到这里,宋三就醒了。那会儿天还没亮透,吃了两个馒头的宋三有了些力气,他爬起身来,借着微弱的晨光,在杂草丛生的堂屋里,找到一个生锈的小铁锹。他刨了刨土,地底下真有个硬邦邦的东西。那东西埋得浅,很快就被宋三给挖出来了:果真是只好看的木盒子!

    那只木盒子上刻着古朴的莲花图案,盒子并没有上锁,宋三打开,几个银锭子白花花地在他这样突然地出现在他眼前。银锭子底下有块红绫,红绫里裹着的,真的是一只银镯子。宋三把银镯子拿在手中,仔仔细细地端详,他瞧见银镯子背面刻着“金义诚十足纹银”六个字。

    四、重逢

    战争虽然结束了,可他一个才十二岁的孩子,要讨生活,何其艰难。独自呆在乡下容易被人欺负,对他来说,大都会里反而更安全些。

    于是,在一个薄雾笼罩的清晨,十二岁的宋三带着从自家地里刨出来的资本,稀里糊涂地就去明州闯世界了。

    宋三觉得自己的命是被春池那两个馒头给捡回来的,所以格外珍惜活着的机会。有些时候,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必须学会把经历的全部灾难都当做一种荣幸,如果说连你的性命都是别人的恩赐,你还有什么权利争取愿望中的自由。

    初出茅庐,宋三在明州大运河东码头边的一排小破屋里,找了个容身之处。十三岁的宋不易从在运河码头扛大包做起,瘦小的身躯扛着沉重的货品,每天玩了命地工作。

    不知道是因为宋三工作拼命,还是因为那个土地庙里的馒头,真的有让人转运的奇特功效,从这年开始,宋三的人生仿佛就开了挂。

    没过几年,宋三就不用扛大包卖苦力了,他坐上码头仓库管理员的位置,而后又凭借果敢的性格和天生的高情商,混成了航运公司的核心骨干。

    在挣到人生的第一大笔款子时,宋三就寻思着,得给自己改个名字。十二岁时,他家里人就全没了,宋三这名字听着也怪叫他伤心的。于是,想了又想,他给自己取了“宋不易”这么个名字,时时刻刻告诫自己,活着不易,此心不易。

    二十年风雨沉浮,勇闯天涯的孤儿宋三,终于成了明州城内人尽皆知的商界领袖宋不易,江湖人称之“易哥”。宋不易这个半洋半土的名字,正好符合他现在半洋半土却日渐高升的社会地位。他与春池是分开是在哪一天,他早已记不清楚了。但纵使时隔二十年,宋不易一刻也从未曾忘记春池的名字和她那张脸。他发迹之后,也曾四处寻觅春池,可这人海茫茫,究竟要去哪里才能寻得?已是中年的宋不易从未想过,他们此生有缘再见面,竟是现在这种场面。

    故人相逢,两行热泪。当然这两行热泪是宋不易流下的,春池一脸平静。

    二十年前那个姐姐的面容,此刻正清清楚楚地出现在宋不易的眼前,他先是数秒钟的愕然,紧接着眼里噙满泪水,微颤着双手,嘴里不停地自言自语道:

    “像!太像了!不,是她,这就是她!!没错!是她……”宋不易凝视着春池,恍若隔世,眼泪不自觉地,就从眼眶里流了下来。

    春池一脸懵逼地看着眼前这位名震四方的江湖大哥,在她面前哆哆嗦嗦。她礼貌而略显冷淡地问道:“您,认识我?”

    宋不易激动地回答她:“春池姐姐,是我啊,你…你不记得我了?”

    春池大脑一片空白:“嗯?…………”

    宋不易忽然提高了音调,说道:“二十年前,你在明州城外的一个村子里,救了一个快饿死的小孩。你不记得了吗?是你在我快饿死的时候,喂我吃了两个馒头啊!!!”

    遗忘是一种神奇的功能,这功能有时候挺好用的,可以让人们重新认识。活的时间长了,很多事情自然就放下了,春池是真的一点儿也不记得他了。

    宋不易从做工精美的长衫口袋里,掏出一条雪白的丝绸手绢,擦了把脸上的眼泪和鼻涕,用还带着哭腔的嗓音问道:“不过,春池姐姐,你的样子怎么……一点都没变?”宋不易说完,感觉自己这把年纪叫一个小姑娘姐姐很是奇怪。

    春池依然平静地回答他:“宋老板,我想你是认错人了。我们并没有见过面。”

    宋不易非常完钉截铁地说:“这怎么可能呢?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二十年了,我从来没有忘记你的模样,记得仔仔细细!如果不是你,那真的是太像了!不,就是一模一样的,这世上不可能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她的五官,她的神情,她告诉他,她叫春池时的音容相貌,对宋不易而言,是一段从未消失的记忆。

    春池转念一想,这宋老板在明州城也算是个人物,或许能帮助她掩藏身份。近些年,官府对人口和户籍的核查,一年比一年严格,春池也只能为自己的秘密,刻意地东躲西藏。通往妖魂阁的明州大酒店,也是宋老板的资产之一,如果有他帮忙,以后去找犬仙也更加方便。春池想到这里,突然以一种倚老卖老的口吻说道:

    “噢~!我想起来了,是你啊!”

    宋不易无比激动地说:“春池姐姐,真的是你!!!”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春池有些招架不住,赶忙岔开话题,说道:“小宋,先不聊我的事。我听你的管家说,你这公馆里头,最近出了件怪事,你且说来听听。”

    未完……

    敬请期待「第十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