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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哎哎!怎么又是你?”陈劲没好气地拦住了那不速之客,板着脸,做出威严的模样。
晟曜露出一个憨笑,“师傅,今天也是你在这儿值勤啊?”
“你少给我打马虎眼。我昨天、前天都跟你说了,这边是私人墓区,不能随便进来。你要出墓园,往北门走。”陈劲拦在晟曜面前,半步不退。
“可这不都是长寿园范围吗?从那边过来,也没人守门。这两块墓区之间就没有门啊。”晟曜据理力争,视线却有些飘,时不时瞄一眼陈劲身后,“这边为什么不能走?”
“你也知道这边是另一块墓区,你在墓区里乱逛什么?别到处乱看,这儿没什么好看的。”陈劲换了个说法,“要对逝者有敬意,对死者家属多体谅,不要打扰其他人。”
晟曜没有泄气,也没有和陈劲起冲突。他乖乖答应,做出好学生的样子。
陈劲却没那么容易被糊弄过去,“走吧,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吧?”晟曜惊讶。
“我这是怕你迷路。这边的路不是横平竖直的,也没牌子,跟那边墓区不一样。”陈劲不由分说,推着晟曜就往传统墓区走。
晟曜并不反抗,老老实实被陈劲带着,转过那些绿树掩映的幽静石板路,回到了传统墓区。
陈劲就立在那小路路口,犹如一尊门神。
一直等到晟曜的身影混入祭扫人群,再也瞧不见了,陈劲才放松下身体。属于中年人的啤酒肚弹了出来,顶着制服,他严肃的面容也换成了寻常懒散的模样。
陈劲没有真的放松下来。他记着这件事,晚上回员工食堂吃饭的时候,和几个同事说了起来。他想要提醒同事们注意,但刚形容了一下晟曜的模样,就被打断了。
“那小伙子我见过!”守门口的小金扒拉着饭,口齿不清地说道,“他每天一大早,刚开门的时候就过来了。连着好几天了……从清明节就开始了。清明节那天我就特别注意到他了。一群大爷大妈中,就他一个小年轻。他从门口进来的时候,看起来是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我本来还等着他来问路呢,结果他稀里糊涂地就跟着人流进去了。”
陈劲用筷子敲了下碗,“我就说他有问题!哪有天天来扫墓的!”
清明节就一天,放假也不过三天,高峰一般就是假期的那三四天,但整个清明祭扫活动期却会持续两周。那些有空闲的退休人士会在整个三四月份,陆陆续续地来墓园祭扫。而上班族和以家庭为单位的祭扫人群则集中出现在节假日。
晟曜是个小年轻,可能是上班族,可能是大学生,无论是哪一种,都不该在工作日到墓园报道,就是那些退休的大爷大妈也没天天来上坟的。
在停车场帮忙的老徐慢条斯理地夹了一筷子菜,这才说道:“那把监控调出来看看,大家都把那张脸记下来。明天上班的时候都注意着点。”
他这么一说,安保科的几人就抓紧吃饭。
只有小吴低着头,继续他那心不在焉的拣米粒吃法。等到同事们都吃完了,齐齐望向他,他还没反应过来。
小金一巴掌拍在小吴的肩膀上,吓得小吴一个手抖,饭碗都甩出了手。
幸好员工食堂煮的饭总是烂乎乎的,粘性十足,甩出去的饭碗才没有将里头的大半碗饭都撒出去。
“你搞什么呢?”小金被小吴的反应吓了一跳。
小吴一脸的茫然,抬起的脸上有两个清晰的黑眼圈。
他是安保科今年过年后刚招进来的新人,还没度过自己的实习期,和同事们也还没熟悉起来。这些天为了应付他的第一个清明工作期而疲于奔命,平时开口都很少,整个人也蔫蔫的,像是园区大铁桶里快要燃尽的纸灰。
老徐说道:“小吴,你这些天辛苦了。明天别那么拼命,实在不行,就到警卫室休息休息。”
和小吴一块儿巡逻传统墓区等区域的两个同事立刻附和起来,很是照顾小吴。
小吴勉强笑笑,谢过众人,剩下那半碗饭也不吃了,和大家一起收拾了碗筷。
“再坚持两天,这个清明就过去了,接下来就轻松了。”陈劲勾住了小吴的肩膀,“你明天和我一块儿巡逻长寿区好了。那边舒服点。传统墓区这边人太多了,乌烟瘴气的,你头一年可能不习惯。你没见过这烧纸的阵仗吧?现在也就我们这边让烧纸了。听说明年开始,我们也要禁了。”
小吴感激地道谢。
陈劲又道:“就是今年出了这事情,可能不太平。到了长寿墓区还是得打起精神,要防着那家伙违法犯罪搞破坏。”
长寿园建立至今,还未出过恶性事件,但他们的同行中就有倒霉的,被人破坏墓碑、偷盗骨灰盒、敲诈勒索逝者家属……
在监控遍地的现代社会,那些小毛贼当然是很快就被绳之以法了,可是,对于监管疏漏的墓园机构来说,事情可不是抓到贼就算结束了,愤怒的亲属和善后事宜足够让他们喝一壶了。
长寿园原来只有门卫老徐一个人,扩建长寿墓区,开了西门,多建了一个停车场后,门卫也跟着扩招,加了陈劲。他们两人最早只负责北门、西门两道大铁门,墓区内部的事情,都是几位保洁附带管着,平时也用不着人巡逻。
六年前,安全保卫科正式建立,科室每年都要招新人,扩招速度和人员流动的频率远超过长寿园的其他几个科室。即使如此,到了清明、冬至这种祭扫高峰期,他们依然需要其他科室的同事来当志愿者,帮忙处理园区庞大的人流。安保科内,光是那一套监控设备就占了园内支出的大头。这要还是出了差错,主任一定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安保科的人从食堂涌去了监控室。
监控室距离员工食堂非常近,食堂上面是员工宿舍,从宿舍窗户就能直接看到监控室的小房间。和监控室相邻的小房间则是警卫室,平时也被当做是他们安保科的办公室、休息室来用,忙起来的时候也被其他科室借用为杂物间。
小金在科室内负责管监控。只见他熟练地调出了墓园北门的监控视频,调整了两下时间,就让众人看到了一大清早出现在墓园门口的晟曜。
“啊!是这个人!”先叫出声的既不是陈劲,也不是小金,而是一直不在状态的小吴。
小吴第一次在同事面前露出激动的情绪来,那喊出来的声音还走了调。
“你见过?”陈劲问道,“他在传统墓区乱逛?”
小吴摇头,脸上激动褪去,浮现出了几分惶恐神情。
“他……这人……他……”小吴结结巴巴,半天都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小金不耐烦了,“他到底怎么了?
小吴被小金一吓,脱口而出:“他跟墓碑讲话!”
众人面面相觑。
小金笑了一声,“这有什么?你没见过跟墓碑讲话的?这一天扫墓的那么多人,都在和墓碑讲话啊。”
“那是在和过世的家人说话。”老徐纠正了一下小金的说法,看向小吴,“你干久了就知道了。扫墓就是这样,和过世的家人说说家里这一年过得怎么样,让他们别担心,还有问问他们在下面过得好不好……这就是一种宽慰自己的方法。这样说说话,他们心里会舒服一些。”
小吴连连摇头,“不是,不是那样!他是在和墓碑对话!”他强调了“对话”两个字,“有来有回的,还有说有笑的……每天都坐那儿……就十一排,还是十三排那里。”
小吴没仔细看过那一排墓碑的编号。他根本就不敢仔细看晟曜。
“头一天,就是清明节那天,他还吓到了好多人。”小吴又补充道,“他站在那儿,一会儿说一句、一会儿说一句,脸上表情还不停变,真的是……好像真的有个人在他旁边……”小吴说着,打了个哆嗦。
那古怪的场景自然吸引了一些人的目光。有人好奇,有人怜悯,还有人拉了巡逻经过那地方的小吴,让他去管管。
小吴远远瞧了一眼,见晟曜跟专业独角戏演员似的在墓碑之中表演,一只手还微微抬着,像是抓着一个他看不见的人。他吓得不敢动弹,满脑子都是精神病杀人的新闻。
幸好,人群中有个热心大妈主动上前,拉走了晟曜。围观的人群也就此散了。
小吴听到那些散去的人议论。他们都在怀疑这模样好好的小伙子脑子有些问题。
那天,小吴也是这么想的。
可那之后……
“……他第二天也在那里,在那里说话……会歪着头,看着身边,就好像那里有个人,他在听、听她说话……”小吴的身体打了个哆嗦。
“这不就是神经病?”小金不以为然。
陈劲回忆这两天和晟曜的接触,有点儿迟疑。
小吴额头上渗出冷汗来,瞪大的眼睛里全是血丝,“我……我……”他“我”了半天,没有下文,身体的颤抖愈发明显起来。
“嗨,这有什么好怕的?”小金看看小吴,有些诧异,又转头指着监控屏幕。
屏幕中,抱着花、和小金友善打招呼的晟曜,看起来如此正常。
小金说道:“你看,不发病的时候,不是好好的吗?他也就是自言自语。你不知道有些神经病、武疯子,那才叫可怕呢。”
“你干久了就知道了。”老徐又丢出了自己的口头禅,“这种人经常有的。油菜花开了,他们就发病了。跑我们墓园来的这些,也是可怜人。”
老徐又道:“你见到这种人,应该跟我们打声招呼,跟保洁那边也要打声招呼。”
陈劲接着老徐这话说道:“如果他只是脑子坏掉,那我们多看着点,别让他破坏了东西就行了。怕就怕,他脑子好得很。我看他这些天老想着往长寿区跑,是不是动了歪脑筋啊?这自说自话什么的……是不是故意演戏?”
“也不是不可能。现在的犯罪分子都高智商犯罪,狡猾得很,都会搞个精神病的证明来脱罪。”老徐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其他人纷纷附和。
只有小吴低下了头,像是为自己刚才的胆小失态感到羞惭。
老徐和陈劲一合计,就决定加强巡逻。今天夜里趁着闭园的空闲,他们一起把园区内的墓碑和园区外的围栏都检查一遍。
“监控也要检查一遍,可别有镜头被挡住。尤其是长寿墓区,那边梧桐树、杏花树、桃花树……乱七八糟好多树木,一年没修剪了,别挡到了镜头。还有那个什么内存……”陈劲问小金,“内存够不够啊?别拍下了东西,存不下,白费功夫。”
“我这就检查一遍。”
陈劲说道:“你检查监控的时候,再看看他每天到我们墓园来,都在做什么。他在传统墓区演戏,也得吃饭上厕所吧?总能看出来点东西。”
小金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给众人一个后脑勺,已经在操作台上忙活开了。
小金雷厉风行,其他人也有样学样,都鼓足了干劲,就是小吴都被陈劲带着去检查围栏了。
最先鼓起干劲的小金也是最先泄气的。
他在安保科中管着监控,实际上只会操作开关,拨打维修电话。他没受过专业训练,平时也不可能自觉锻炼自己的查监控能力。
晟曜进入的是传统墓区十三排墓碑。因为摄像头位置的缘故,他进入那一排墓碑后做了什么,小金完全看不到。
小金试着调整了一下摄像头的方向,这样明天晟曜再来,应该就能看到他在做什么了。
小金对自己的机智很满意。
随后,他就被涌入祭扫人群的监控画面给迷花了眼,再也找不到晟曜的踪影。那监控画面上人来人往的情景,让他看得直犯困,强打起精神,却是毫无收获。
……
显像管屏幕上的画面被不断放大,犹如镜头拉近,将藏在人群和墓碑中的晟曜给找了出来。
分辨率不高的画面中,能看到晟曜脸上的笑。他身边,是穿了件黑色外套的白晓。两人肩并肩坐在地上,靠着墓碑、面对着墓碑,有些诡异,又十分愉快地交谈着。
画面外传来声音:
“你以前参加过校足球队?”
“对。我们最好的成绩是初中市级比赛二等奖。那次是体育局和教育局联合举办的初中足球联赛,赛制和职业联赛差不多,就是抽签的时候不用我们去,主办方用电脑随机排出来,然后直接把赛程发给了学校。到最后评奖的时候,又很搞笑,是到文化宫上舞台领奖状,不排冠亚军,排了个一、二、三等奖。”
“你上去了?”
“没有。我们队长去的,还逃掉了那天下午的语文月考。”
“噗……你很羡慕吧?”
“是啊,超羡慕。不过队长说去了那边很无聊,光坐着等领导讲话……”
晟曜的话还未讲完,一只手按住了面前的一排操作按钮。
那只手的指甲上画着不同神态的脸,每一张脸都表情夸张,瞪大眼睛,像是被固定住了脑袋,依然孜孜不倦地想要看到屏幕上的画面。
手指几下转动,屏幕上的画面就像是被强行拉动的胶片,迅速扭曲。等那只手松开,画面稳定下来,就见晟曜和白晓头顶的天色已经黯淡。
此时,说话的是白晓:
“……就是这个。老茧很厚吧,摸起来就很粗糙。”
“会疼吗?”
“现在不疼了。刚练琴的时候,疼得掉眼泪,我妈妈给我涂了好多润肤乳,都没用。高三偷懒了一年,现在再练琴,又开始疼了。”
滋滋——
电流声遮盖了白晓的说话声。
屏幕上的画面又是一阵扭曲。
这次,那只手并没有操作机器,只是轻快地敲击着操作台。操作台上的众多按键自己动了起来,像是有许多只看不见的手正在摆弄着它们。
轻轻的哼歌声覆盖了那电流声。愉快的音调哼唱着没有歌词的古怪曲子,声音在黑暗的室内一圈圈回荡。
屏幕上的画面一变再变,那只手突然又动了起来,在操作台上快速舞动,快到让人眼花缭乱。奇怪的笑声、哭声伴随着手的动作,应和着那哼歌,像是恢弘的唱诗班表演。
不一会儿,操作停止。屏幕上的画面又成了并肩而坐的晟曜和白晓。
两人仿佛是被抽离出了那片空间,被放置在了独立的时间轴上。天上云卷云舒,身边人来人往,缭绕的烟雾凝聚又散开。他们的说话声犹如被人按了静音键,听不见声音,只能看到他们张合的嘴唇,看到他们一会儿睁大、一会儿弯起的眼睛,看到他们时而轻笑,时而皱眉。
音乐声缓缓响起,正是之前的哼歌声。曲调恰到好处地融合进了画面中。
医生靠在了椅背上,眯起幽蓝色的眼睛,惬意地望着屏幕上的年轻男女。
画面最终定格在了两人四目相对、宁静幸福的脸庞上,几秒种后,镜头拉动,移动到了白晓的墓碑上。黑白遗照中的女人微微颦眉。墓碑前躺着一束包装精美的虞美人,旁边散落着几朵粉色桃花。
医生像是十分欣赏自己刚刚完成的作品,满意地眯起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