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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独醉寒江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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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上午,苏晴从衣柜里挑选了一件月白色的袄裙穿上。十分简洁的月白袄裙,只在衣边和袖口等细节处,用银线绣了腊梅的小样,与苏慕白派人送来的那件羽缎斗篷十分相配。

    换完了衣衫,她又要淑儿给她梳头。淑儿虽只有十六岁,手艺却很巧,不几下就将苏晴给拾掇得清丽又大方了。

    苏慕白见到她时,目中掠过一丝赞赏,可这样的神情,却也是清淡的。苏晴将一切捕捉在眼底,忽然希望自己依然只是一只喵,能够肆无忌惮地依偎在他怀里撒娇。

    苏慕白上了马车,眼睫和额发上,还粘了一些雪粒子。苏晴定定地望着他,以及他眼尾的那粒桃花痣。关于这桃花痣,她曾以此取笑苏白,说他命中多桃花。苏白却说,要她在上面留个记号,那么从此以后,他的桃花,就只有她一朵了。

    感受到她的目光,苏慕白抬眸看了看她。二人对视,他却微微愣了一下。因为他忽然觉得,自己这表妹的目光,清澈坦诚,却又带了几分懵懂,让他觉得似曾相识,竟像极了黏腻得他不行的那只白猫儿。

    苏晴望着与苏白万般相似的眉眼,忍不住探出手去,轻轻抚上他的眉,想要为他拂去落雪。

    肌肤相触,苏慕白立时僵了僵身子。但他显然是个修养极好的人,只是不易察觉地微微欠开了身。意识到此举的不妥,苏晴将手收回袖子里。

    二人一路无话到了冰湖边上,苏慕白扶着苏晴下了车舆。他扶着她的时候,那手也是小心翼翼地托在她手肘上,未有半丝肌肤间的接触。

    苏晴站在马车边上极目远眺,只见近处湖面都结了一层薄冰,连带得远处的湖水流得也不是很畅快,湖边上的雪还没有化,就着未出太阳的天色一起,白茫茫一片,很是壮观,使人的心胸也跟着豁达起来。正在此时,一道修长人影慢慢踱近了他们。

    苏晴一下子就被惊艳到了。

    面前的男子丰神玉树,身材修长,长发便如一块柔亮的黑缎披散在肩头,显出几丝潇洒,也透出些许不羁来。待走近了,但见他眉眼狭长,一双标准的桃花眼里,闪耀着层层叠叠的水光,便像是春日里最动人心魄的湖水,与他身后凛冽的冬日气息形成鲜明对比。

    但苏晴好歹还没被他的美貌冲昏了头脑。在她眼中,美人就和美景一样,是值得欣赏的,并还未达到痴迷的程度。忽然省起这样一直盯着人家看,是不是不太礼貌,苏晴急急垂下了目光。

    那男子对苏慕白说:“这就是你表妹?”

    苏晴听着这句话,只觉得有些怪怪的,一时却又省不起来是哪里怪。微微侧目,但见苏慕白轻点下头,说:“晴晴,快见过肃王爷。”

    哦,原来还是个王爷啊。苏晴在心中窃笑,今日,总算是见着个活的王爷了。但面上还是装出一副恭谨模样,矮身行了一礼,“肃王爷好。”

    肃王爷挥了挥手,“不用多礼。”

    苏慕白与这肃王爷的关系显是不错,并未太多客套,便领着苏晴沿了小路,往湖心去。小路边上本有许多侍卫看守着,见到苏慕白都低行了一礼让开。还未走近那座赏雪的亭子,便听到许多欢笑语声远远飘来,遥相望去,但见亭中红红绿绿,全是女子。亭中众人见着苏慕白,顿时起了一阵不小的动静,就像现代苏白所过之处一模一样。

    苏慕白面上微笑,向着亭中众人遥遥行了一揖,对苏晴道:“晴晴,你便与她们一道玩去吧,表兄一会来寻你。”

    不能与他在一块,苏晴的心中很有几分失落,但回眸看了看肃王爷尚在湖边上等他,想是这般小聚还需男女分开,便也只能点了点头,面上扯起微笑,向亭中走去。

    亭中女子的区分很明确,正围坐在中间说笑的,就是各家的小姐了,俱都打扮得十分华丽庄重,却又不失大方得体。立在一旁,穿着也要朴素许多的那些,便当是各自随行的丫鬟。

    苏晴带着淑儿,一边走,一边琢磨着待会到了亭中,可千万别出什么差错惹人笑话,丢了苏慕白的脸面。方一至亭中,手便被一名女子亲热执了去,随即银铃般的笑语落在耳畔,“这就是柳妹妹吧,今日总算是见着了,咱们京师出了名的大美人。”

    苏晴观她形容,云鬓之上簪着一朵大红珠花,一袭红氅穿戴得很是富贵热闹,香腮边上淡扫了两抹胭脂,不知是否沾染了酒意,衬得双眸愈发明亮。见亭中七八个小姐连带七八个丫鬟,十五六个人一同望着自己,苏晴便向着那红氅女子以及亭子中间依次行了一礼,说:“姐姐好。雨晴见过各位姐姐。”

    这样的礼数加上话语,当算是标配了,苏晴想着如此总不至于出了什么差错。她只不知自己这样的出场,注定了是招人嫉恨的。

    各家小姐虽都点头微笑,态度却不是很热情。苏晴便想着是自己初来乍到,柳雨晴又素来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并未与谁交好,她们这样的反应倒也不奇怪。

    其中一人笑扶了那红氅女子入座,说:“崔姐姐方才多饮了几杯酒,还是请坐下歇歇吧。”

    崔家姐姐便来拉苏晴,笑说:“妹妹莫要拘谨,就像是到了自己家一样。”

    苏晴方一坐下,便听座上一人掩嘴笑道:“崔姐姐真会说笑,难道柳姐姐家里,便是像这亭子似的,四面通风四面空么?”

    众人纷纷发笑。苏晴往说话那人面上瞧去,见她模样虽也生得十分娇俏,奈何却多了几分尖利刻薄,并不讨人喜欢。

    崔家姐姐的面上很有几分尴尬,说:“秦妹妹莫要胡说,柳妹妹,你需知我绝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要你宾至如归,哎也不对……”

    众人再起窃笑。

    苏晴想起自己还是一只喵的时候,曾听东跨院的梅儿和兰儿说过柳雨晴的闲话。知道她是因着父母去世,方才投奔至成国府的,虽说成国公是她的亲舅舅,待她却很是疏离。这些本无所谓,但没想到方一照面这帮小姐们便如此不善。

    苏晴只能硬忍住心中不快,说:“崔姐姐无需解释,妹妹自是知道的。”崔姐姐眼中方有了几丝安慰。

    秦家小姐又开始发话了,“柳姐姐美则美矣,但看来还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啊。姐姐们说是不是?”

    立时有一人接话道:“是了,这雪霰镶花羽缎斗篷从一入冬就挂在彩云斋,挂了一个多月了。秦姐姐出了五千两白银,唐老板都不肯卖,说是与她不配。没想到今日,竟是穿在了柳姐姐的身上。”

    心中芥蒂被人道破,秦家小姐面上蕴了几分薄怒,很有些不好看。苏晴则觉出一丝头疼,未想苏慕白赠的一件衣衫,竟还牵出她们这许多话头来。嘴上姐姐妹妹叫得亲热,却不知内里藏了多少机锋。

    秦家小姐轻哼了一声:“成国府果然好阔绰,随随便便进了一人,便穿戴得这么了不得。”

    “是啊。”另外一个女子道,“我可是听说,成国公二老并不是很喜欢柳姐姐的,真是想不到啊……”

    是可忍,孰不可忍。

    就算苏晴先前再未将自己等同于是柳雨晴,此时也有些忍不下去了。见她们说来说去都是把话落在柳雨晴不受成国府的重视上,便说:“这是表兄送我的衣衫,诸位姐姐觉得有什么不妥吗?还是我这外来人,不配穿你们顺天府制的衣服?”

    她本想此话能让众人闭嘴,却不想接下来听到的一番话,让她顿觉千雷轰顶。

    秦家小姐说:“苏哥哥真是好出手啊,他不去送孟姐姐,却反来送你?不知让孟姐姐晓得了,会如何想?”

    苏晴头脑发蒙,心却一直沉了下去,脱口道:“什么孟姐姐?”

    “孟婵娟。你的表嫂子。”秦家小姐道,“不会她才离开了顺天府几日,你就不记得人家姓什么了吧?”

    这一世,先变猫再变人,只有苏慕白是她心底里唯一的寄托和依靠。苏晴觉得自己这一生,都从未觉得这样冷过,她颤抖着身子望向身后的淑儿,淑儿倒也懂事,立马俯身附过耳来。苏晴哆嗦着嘴皮子,低声问出一句话来,“我表兄他,已经成亲了?”

    她的目光紧紧锁定住淑儿,生怕她说出一个“是”来。淑儿虽觉得莫名,但还是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目露担忧地望着她家小姐。小姐从马上摔下来,瞧着虽然没事,但不想非但心性变了,还连许多简单的事情都记不得了,当真是可怜。

    此时旁人说什么,苏晴都听不清了,只勉强提着最后一丝力气,坐在石凳上没有滑下去。

    许是觉出了异样,那帮小姐们倒也未再出言讥讽,只崔家姐姐瞧苏晴一直哆嗦,便斟了一杯新烫的酒给她,说:“妹妹是觉得冷吧,喝些酒暖暖身子。”

    前世的苏晴是滴酒不沾的,因为她的酒量很差,杯酒下肚会发生什么事,连她自己都不晓得。可此时,她的心中只余下苦,不假思索便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见众人闹得有些过了,崔家姐姐忙欲找些别的事来做,便说:“说好了今日要赏雪吟诗,妹妹们怎么光顾着讨论起衣服来。这样吧,一人吟上几句,需是与雪有关的。吟不上来的,便需自罚一杯,妹妹们看如何?”

    众人纷纷首肯,苏晴却只顾饮酒,淑儿想拦,却拦不住,也不便明阻。知道小姐心中不快,想着便由她喝吧。

    崔家姐姐道:“那便由我先开始吧。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众人纷纷道好。苏晴坐在崔家姐姐左手,她不接声,便由她右边那人接了过去,一时七人轮了一圈,还是到了苏晴这。

    比之慢饮浅酌,哀伤时的快酒更易使人醉,何况是对酒量不好的人。巧的是,无论是苏晴还是柳雨晴,酒量都无法当得一个“好”字。

    苏晴将酒杯置在一旁,此时酒劲上冲,头脑已十分不清醒了,除了心间的痛,便只觉得恨极了面前的这帮子人,残存的猫性也全涌了上来。她的苦难,都是从她们的挖苦嘲讽开始,否则,她又如何会知晓如此残忍之事?

    苏晴头脑昏沉,便将罪责全数归咎他人,旁人吟诗吟得越畅快,她心中便越愤懑,此时脱口便道:“李杜诗篇万古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她思绪杂糅,所吟诗篇便也混乱,竟是将清代赵翼和龚自珍的两首诗,糅合在了一起。可眼前的这帮明朝小姐听过才怪。眼下,便成了苏晴讥讽她们所吟诗词老旧,奉劝老天多降些人才下来,取代她们这帮附庸风雅的无才之人。

    众人面色尴尬,苏晴醉眼朦胧地瞧着她们,觉得很是解气。

    崔家姐姐强笑道:“先前规定了需是咏雪的,这一把,可算是妹妹输了,需得自罚一杯。”

    “好啊,喝就喝。”苏晴笑笑,便伸手去抓酒壶,不想却抓了个空,再次伸手,还是空了。一个酒壶在她眼前晃成了俩,可她却一个也抓不着。

    “罢了,我替妹妹喝吧。”崔家姐姐瞧了瞧苏晴模样,又对淑儿说道,“照顾好你家小姐,不能让她再喝了。”崔家姐姐说着,便要仰脖饮酒,谁想这一杯酒,却被一人伸手夺了过去。

    秦家小姐道:“这杯酒,我来喝。”

    此时的苏晴更思考不进,一直对她恶意满满的秦家小姐为何要替她喝酒,正想嚷嚷:我自己喝自己喝,不要你们替。可此时她的动作已经很迟缓,眼睁睁瞧着秦家小姐喝完了酒,对她说:“真是看不出来,柳姐姐竟然会作诗啊。”

    苏晴憨笑了一下:“作诗,有什么难。”她犹记得自己此时所处乃是宣德三年,宣德以后的诗词那么多,人家要多少,她就有多少。可任由她会得再多,又有谁能把苏慕白或者苏白还给她呢?

    秦家小姐道:“那么,就请柳姐姐做首咏雪诗来,让妹妹们欣赏一番,可好?”

    苏晴痛快答应:“好!”

    座中众人俱笑嘻嘻地等着瞧苏晴出丑,许多人都未注意一艘画舫悄悄停泊在了一旁,有些瞧见了的也是故意不出声的。那船停的位置很巧,正被半边亭栏遮住,从亭中不易瞧见船上,船上人却能将亭中众人一举一动清清楚楚地收于眼底。

    苏晴在心中思量,若说咏雪诗,最著名的莫过于毛爷爷的那首沁园春雪了。而此时,也只有沁园春雪的磅礴意境,才能辉映她心底的磅礴哀恸。苏晴想着,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淑儿来扶她,却被她推开,“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醉眼缓缓扫过座中众人瞬间收敛起的面色,苏晴的心中很有一股报复得逞了的快意,恨不得当场就唱一首金太阳来歌颂毛爷爷,却硬是一口气背诵了下去:“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四下寂静,一点声音都没有。就连不远处画舫上的众公子,也一同噤了声。肃王爷目中露出一丝玩味,瞥了一眼苏慕白,见对方向不显山露水的面上,竟也带了一丝诧异。

    许久,崔家姐姐干笑道:“只听闻过诗仙李白,醉后成篇,想不到柳妹妹也……”

    苏晴正要跟着笑,秦家小姐却忽然站起来往她身上一推,“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你一个女子,是想要学习武则天,造反吗?”

    这句话让醉中的苏晴浑身起了一个激灵,脑中瞬间清醒了数分。可是异变发生的速度比一切更快,她本就因着酒醉站立不稳,被那样用力一推,立时便向后栽倒了下去,直直坠入了冰冷刺骨的湖水中。

    耳边,满是众人刺耳的尖叫。

    苏晴原以为再也不会有什么感受,比刚得知苏慕白已经娶亲时会更冷,此时她却知道,原来被死神拥抱的时候,那种冷意,才是真正的深入骨髓。她张开口鼻,向着湖底一直沉,想用这冷,来麻木自己心间的痛。

    窒息瞬间,一个人抓住了她的手腕,把她向上拽去。苏晴回过神来,顿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攀住了那人的身子。可她此时浑身冻僵,根本就没有多少力气,那人伸出手来,反扣住她的腰身,带着她向上游去,也仿佛是将她从地狱中拉了出来。

    迷蒙中,苏晴只看到那人的一头青丝,在水下依然恍若缎子一般柔亮。

    湖岸边上,侍卫们先是听见正在亭中小聚的众小姐一阵慌乱叫嚷,然后眼睁睁瞧着肃王爷也跃入了水里。再寒冬腊月也顾不得了,侍卫们立时下饺子似的扑通扑通往水里跳。

    秦家小姐拼了命地解释:“我真的没有故意推她,真的没有!是她自己不小心摔下去的!大家都看见了!”

    “是,我确实都看见了。”苏慕白冷冷道,“看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