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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乐与赵昭仪虽声势浩大地搬进了北宫,但只此一次在永清面前出现过,她在后殿也曾遥闻赵昭仪几度抱着小皇子来长秋宫请安——蘧皇后虽卸了外朝的事务,一概不见,但宫闱之中的礼尚往来,她还是无法置身事外。
永清起初一听赵昭仪来,就想冲出去看着,担心阿娘被那市井中爬出来的女人挤兑。
但很神奇。
她偷偷溜过去在屏风后小觑过一眼——因懒得和赵昭仪说话废口舌——结果此间情景令她和身边跟着的年轻宫娥都咂舌不已。
眼前不是剑拔弩张的氛围,也没有什么话里有话的明褒暗贬、讽喻打压。
赵昭仪在蘧皇后面前规矩得很。
她竟高度达到了宫妃行为举止的要求,起坐行止皆谦和有度,言谈也没以前那般妖妖娆娆,最重要的是,她竟也不对蘧皇后阴阳怪气地说话,敛眉低头望着怀中的幼子,笑得温婉慈祥。
一点都看不出来有一丝伪装的痕迹。
为什么?
后来锦机悄悄告诉她,当年赵昭仪刚刚承幸的时候,蘧皇后不承认她,她便使出在南宫欢苑,皇帝蓄养娇宠的温柔乡里无往不利的市井手段,百般作态地恶心蘧皇后,试图打败她作为世家闺秀的骄傲与尊严——简而言之,让皇帝生怜,而让帝后离心,从而迫使蘧皇后为了摆脱这摊烂泥,松口答应给她一个身份。
后来,她确实做到了,赵昭仪以坚韧到难以想象地毅力,将这也一出极耗心血的戏,连续做了五年。五年间后宫不间断地鸡飞狗跳,确实让帝后彻底离心。
但蘧皇后却没有被这疲惫的拉锯打垮,她也没有松口答应给赵昭仪和常乐一个名分。
——相反,她第一次让赵昭仪知道,在绝对的权力面前,她即便再会玩弄人心,一切精心布置,皆是徒劳,只会似螳臂当车一般,化为齑粉。
蘧皇后直接给萧司徒递了信,适逢当时赵昭仪求皇帝钦点自己的兄弟入朝为官,当日百官就集体罢朝不奉诏,说此不符合大燕选材之制,令天下儒生寒心,劝谏皇帝勿要宠信奸佞,酿成大祸。彼时皇帝初初登基,又经历张窦之乱,威望大为受挫,偏偏这件事又不在理,只得向百官退让低头。谁知御史大夫立刻乘胜追击,与太常少府一同指出赵昭仪本身的存在便是不合理的——昭仪是后宫御妇,位秩仅次于皇后,食俸万石,有掌教宣谕之则,且不说赵双鸾这在灾荒年间囤货居奇,哄抬粮价才被抄家没籍的出身,担不担得起,配不配得成为昭仪——即便是皇帝一意孤行,非要册封她,这册封程序也不对——皇帝不仅未曾下诏册封,蘧皇后拼死阻拦,自然也不会拿出皇后金玺加印,因而赵昭仪只是在内宫中僭越享受罢了。
一群鸡蛋里头挑骨头便已厉害非常的人,对着这天大的漏洞更是添油加醋,生生逼得皇帝再不敢提册封昭仪的事情,就连已经五岁的常乐也得不到宗正记名。
赵昭仪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蚍蜉撼树,最终与心灰意冷的皇帝一同败走燕阙,如今回到北宫,她也仍被当年的威仪所深深震撼,不敢轻举妄动。
永清再见她们,已是陶景十六年五月末的宫宴了。
准确来说,也不当称之为宫宴。
这场宴席是为庆贺皇孙百日所设,且是设在东宫之中——武帝迁都以后,太子不再住在皇城之中,乃是住在皇宫之外的一座独立的宫苑里。
太子妃比赵昭仪有孕得更早一些,且长沙王谋逆的那段时日,她又受惊早产,因而如今皇长孙已然百日了。皇帝决定搬回朝京的时候,曾特地嘱咐太子留在燕阙善后,也叫太子妃出了月子再回来,莫要车马颠簸。但当时躺在床上的荀妃气息奄奄,脸色苍白,一听能回到朝京,几乎挣扎起来,含泪拉住太子的手,要求即刻启程。
太子当然没有答应,荀妃早产又受惊,还带着刚刚出生的幼子,怎能受得住这样的劳顿。
一直拖到四月底,荀妃几度求告,东宫人马才浩浩荡荡启程回京。
如果说先前赵昭仪借常乐之名举办的宫宴是在试图拉拢朝京贵夫人们,那这场百日宴何尝又不是太子对朝京诸位大夫态度的投石问路呢?
因而东宫的门前,车水马龙好不热闹,极为罕见地皆是官员们打着陪伴夫人出席的旗号,来到太子府邸中道贺,前厅的男宾席上人来人往,堪称百官朝会,勾心斗角,一个二个皆揣着两层肚皮说话,相比之下,后宅里去探望荀妃和皇长孙的女眷,则显得祥和宁静得多,许多夫君位秩不到二千石的妇人识趣地不上前凑热闹,只在庭院里看戏喝茶。
荀妃早产生子,却被太子精心养护,如今一张鹅蛋脸仍是白净润泽,只是昔日如玉般的人,却失去了那层令人望之则心旷的微光,仿佛肉身的滋养只是虚浮的皮,同诸位宰执夫人、世交长辈们说了一阵话,便渐渐浸出虚汗来,她身边的婢子容和瞧着不对,立刻恭恭敬敬向董夫人委婉传达了这个意思。
董夫人盈盈一笑:“太子妃如今还须调养,即便夏日了,见着风也有些气虚,我们雾月懂事温柔,没让我受罪,当时生她以后却也是这般,更何况皇长孙天寿不凡,龙筋虎气?如今得去闭目养神了才好,我等还是先不叨扰了。”
三公之中,萧司徒年轻一些,董夫人虽不是贵妇人之中最德高望重者,却多次调解世家之间的恩怨,八面玲珑,又与蘧皇后是金兰之交,大多时候众人皆以她为首。董夫人既出此言,各位聪明人也心领神会,纷纷称然,给太子妃一个好台阶下。
只有一个颇不和谐的声音似冷针一般突然钻出来刺了人一下:“哼,什么话都被说尽了,克夫的女儿都敢拿来同皇长孙比。”
即便隐没在众人的附和声中,永清和董夫人都能听出这是谁。
是郑氏的夫人,郑学与郑函的母亲。
董夫人的神色瞬间沉了下来。
永清想起刚刚她看了一眼她的小侄子。
她不曾见过别的婴孩,不知百日的小孩子应当生成什么样,只觉得皇长孙形容瘦小,且脸色竟有些淡淡地绀红,显得有些不甚康健。
愣了一瞬的神,衣袖倏然被人拉了一下。
“公主不如同我出去说说话罢?”董夫人的声音依旧温和如初,轻轻低了下来,“荀夫人特地从颍川赶过来,想必有许多话要同太子妃说。”
想来是董夫人以为她没有听懂弦外之音,永清没有争辩什么,不过有些讶异地发现,原来一直坐在榻旁缄默寡言的那位青衣夫人,便是荀妃的母亲。
她犹记得苏苏曾提过,荀妃的母亲与蘧皇后还是亲戚,具体是什么裙带相连,她想不起来了。
若是苏苏在身边,一定会眉飞色舞地告诉她。
一想到生离,她便突然低落了起来,点了点头,刚起身携着董夫人要出房门,突然听到一阵娇俏的声音,肆无忌惮地打破董夫人刻意制造的母女重逢时刻:“荀夫人,常乐想和太子妃嫂嫂还有小侄儿说些悄悄话,好不好呀?”
太子妃和自己母亲起码四五年年未曾得见了。
荀夫人神色一豫,却也不好拂了公主的面子,只得点头。
永清却见躺卧在软枕上的太子妃突然起了身。
常乐却似得了什么天大的欢喜,身姿轻盈地一转身,将房门关上,连太子妃的婢女也被她以闺房私语的名头半施压半撒娇地推了出去。
站在庭中,几只喜鹊被庭院里杯盘碗盏响动的声音惊得不敢回巢,颇为不安地在屋脊上驻足探望。
永清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但仅是仅仅一会儿,常乐便微笑着走了出来,将荀夫人请了进去,敞开的房门里,可见榻上的太子妃额角仍是虚汗涔涔,仿佛与常乐的谈话又耗去了她一层心血。
永清兀自漫步着,东宫也荒废了十几年,在温熹年间,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他被废黜贬谪到燕阙去,这座宫宇竟被先皇赐给了长沙王居住,怪不得皇帝不愿亲临皇长孙的百日宴。皇帝如今逐渐衰迈,对太子防备也渐渐松懈下来,不再将儿子作为皇权的假想敌,甚至愿意留给太子一方天地去结交朝臣是一方面,但他心中对长沙王的膈应恶心,恐怕是不愿过来的主要原因。
这般想着,不时便踱到了毗邻前院的花木庭里,还是前头的侍卫拦住了她,好心提醒道:“永清公主,前面是前朝诸位公卿的席位,所携随从人口繁杂,恐冲撞了公主。”
永清点了头,转身便走,却被另一个声音叫住。
“永清公主!”
一回头,穿着雪青色禅衣,束着长冠的青年疾步向她走来,眉目刚毅。
是荀镜,荀惟明。
他虽无官身,但毕竟是太子妃的亲弟弟,荀固为太守不可擅离颍川,自然由他陪着荀夫人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