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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室殿中,那副沉重的盔甲仍蛰伏在地上,如在隐忍地坚持,分明是谦卑的姿态,却散发着一种几近癫狂的压迫感,让皇帝将一切拒绝的话都咽了下去。
那些铁线穿织的一片片玄色鳞甲皆飞溅着不规则的血迹,干涸暗沉的或来自于北漠,而尚在渐渐滴落的鲜血则来自于十里外的阵前。
“燕阙没有女医,即便是太医令也不曾为女子诊治过外伤,惟独朝京因着蘧皇后的缘故,有些女医懂得此道,”皇帝松软了语气,劝他,“可如今桐关一路仍有长沙王残部余孽流窜,你也不忍心永清再受其间颠簸之苦吧?”
许长歌抬起头,眼睛里重新聚了一点微光:“臣可以护送公主回京。”
皇帝豁然色变:“你带轻骑赶来救驾本就是极不明智之举——戎部王庭尚待清扫,宜当乘胜追击——”
“陛下无心多虑战事,臣早有筹谋,已令赵都率军守株待兔。”许长歌却不为之所动。
皇帝猛地站了起来:“不可!你擅自决定赶回,无论是在军中,还是在朝中,皆会对你有所非议。这燕阙是待不下去了,回到朝京论功行赏,朕也无法对你偏私,到时候岂不是将天大的功劳拱手让人?”
许长歌这次没有很快回答。
那双渐渐蕴起光的眼睛又闭上了。
“不世之功,多少人望之而不得。如今你赶回去尚且来得及,若被御史大夫等人知道,一番论述,恐怕反要责怪于你,更刻意消抹去你的功绩,日后青史写这云中郡光复,恐怕也甚少为你着笔了!”
皇帝见之有效,又苦口婆心地劝他,“即便你视富贵如浮云,宁可深藏功与名,如今既无军功傍身,你如何重建槐里许氏的门庭?就凭着你在太学中皓首穷经?巽儿,你可记得,当年朕在燕阙见到你,许诺必将护佑你做富贵闲人,你是如何说的?”
他当然记得。
当年皇帝看他的眼神是无限地惊痛和庆幸,仿佛抓住了一个赎罪补偿的机会。
但许长歌拒绝了,他说,他忘不了当年鸿儒累世,诗礼传家的许氏,只愿重建门庭。
可既不是乱世,建国已过了四百年,公卿士庶间无形而牢固的秩序早已经形成,文官凭借着个人的努力想撑起整个门庭,福泽后辈,即便位列三公九卿,也绝无可能。偶有星零出现,一跃龙门的奇人,也无法打破世家秩阶等级的桎梏,其后人若不能同先祖一般的才智,也无法延续此等荣华。
惟独战火浴血拼杀而来的军功,能在这样森严的秩序之中,破出一条道来。
皇帝深吸一口气:“想想你父亲。如此不世之功,只要你赶紧掉头回到前线,也可裂土封侯了——更何况,若要疾行至朝京,信使飞马也得奔波四五日,永清如今的身体经得起这般剧烈颠簸?她即便送到朝京去,也并无痊愈的可能,你还要遭蘧氏迁怒怨怼,不如便让她就这样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地走,安葬在燕阙,朕会在宣帝永陵之侧为她起陵——”
许长歌睁开了眼睛,再向皇帝一叩:“多谢陛下多年栽培之恩。”
皇帝觉得自己劝得他冷静理智了下来,欣慰道:“如今你年少,多少是有些冲动……趁早收拾行装回——你做什么!”
他不可思议地瞪着那颀长挺拔的身影,眼见许长歌大步流星地向偏殿走去。
再出来的时候,他已尽卸盔甲,只穿着一身靛色布衣,生怕坚硬的甲胄一磕一碰之间伤到怀中柔弱苍白的少女。
他的目光如海水温柔,亦有悲伤的漩涡隐匿其中,小心翼翼地落在她毫无血色的容颜上,一丝微弱的呼吸与轻轻颤动的睫毛,足以让他忘记俗世利禄功名。
“你——”皇帝一双眼睛瞪得极大,仿佛看见了让他匪夷所思,全然无法理解的场景。
他一生最擅长利用女子懵懂而纯粹的痴情,排列着她们身后家族的根系利益,必要之时,为着自己的脸面,可以连亲生女儿的性命也可以放弃,任由她在自己身旁慢慢地渐无气息,甚至引之为光荣的死亡。
他为青年盲目的爱情而痛心疾首:“功名前程,唾手可得,你便就这样都拱手让人了!征羽在天之灵,将如何看你!”
许长歌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他毫不犹疑地转过身,尽量加快脚步,与黄泉之主抢夺着爱人,又不敢再让她胸口的血花再度蔓延开,双臂轻柔托着,不让她受一丝颠簸。
身后传来从未闻得的严厉喝止:“站住!许巽,朕口诏与你,立刻回到云中决战。”
那坚决的背影顿时一滞。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许长歌停驻在距他一丈之遥的地方,面不改色,“恕臣,绝不奉命。”
周羽匆忙赶上,小步急趋跟着许长歌:“许公子三思啊,陛下看待你比太子还重,一直为你考虑,公主实是性命垂危,到朝京恐怕也希望渺茫,总是半只脚已进了鬼门关,您——”
许长歌淡淡扫了他一眼,他已经没有多余的情绪可以搭理周羽:“周常侍,你以为自己所说,有多冠冕堂皇?你就不曾问心有愧么。”
周羽面色一僵,他停下了脚步。
廊下持戟而立的郎官早已听到里头的动静,更听见了皇帝那句口诏。
许长歌刚迈出门槛,左右两戟变交叉横在他胸前。
这二人素也敬重他,并未强以兵刃相挟持,欺他此时手无寸铁,又怀抱着他最致命的弱点。只重复道:“请许将军三思,抗命逆旨,实为祸事。”
“诸位皆是赵都昔日麾下之人,”许长歌声音平淡得毫无波折,“若他高升,诸位皆可弹冠相庆,你们既看重前程,何故要为巽挡了自己的仕途?”
两名执戟郎闻之,果然不再阻拦,面上虽露出了左右为难的神情,口上转念起了同僚情谊,马上放行。
他一出门,便见到长跪于宣室殿前的李功。
这位深受中宫与蘧大将军信赖的谋臣,已是万念俱灰。
李功脸色一片死灰,他开始无尽地后悔为什么顾忌着先前的争执,没有亲自陪着永清一起去押送欧阳野,但凡他在,又怎会让永清冲上城楼,为那欧阳野挡了一箭?
这入西京的一年以来,他都极力避免进宫,此事一出,得知永清已被带回了皇宫,急匆匆地递了牌子请求进宫探视。
谁料皇帝只唤人来传话,要他准备报丧。
报丧。
他甚至亲口问过了欧阳野,永清伤情如何,二人皆是军营中人,皆推断永清所伤虽重,但尚有转圜之地,并不致命,更何况皇帝已将她带回了皇宫,自有数名医术高超的太医诊治,怎么就要报丧了?
李功无法接受。
他一想到视他如师如父的少女将要带着尚未解释的心结长眠幽穴,一想到他要亲口对蘧皇后说出永清已死的消息,便是五雷轰顶,几欲随去。
心神一定,他便觉得此事绝不是这么简单,连忙联络了太子请求他看在和永清的兄妹情分上,帮他入宫。
谁料李功在宣室殿前苦等良久,反复求见,欲要向皇帝痛陈弊害。几次三番的求见皆石沉大海,皇帝压根不理他。
残阳如血,一道殷红横贯缃天。
再这么下去,他就要被以宫禁时辰将至为由,驱逐出宫了。
突然,李功听见一个十分谨慎的脚步声,缓慢地踱下台阶,过于小心翼翼,即便在宫廷之中也显得突兀。
他一抬头,便见许长歌抱着永清站在他面前。
永清衣衫完好,没有一点被医治过的痕迹,甚至那支木杆铁镞的箭也还贯在她胸口。
“李长史。”许长歌的声音涩得沙哑,却有一种渐渐超然拔脱的安宁与温柔,他低头,望见夕阳在怀中苍白容颜上映得淡淡微红,仿佛渐有生气,“我们送公主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