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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清之后还是没有听见青萍再次重复那句荒谬得令人脊背生寒的话。
仿佛胸腔处蔓生的痛楚化作悲伤的潮水,向她耳鼻灌漫而来,碧水连天,将一切感知皆变得模糊。
面前的面孔皆渐次变得陌生,甚至面目可憎。
她挣扎着想下床去追到蘧皇后,想央求她收回成命,将苏苏接回来。
苏苏从她出生起,就陪伴在她身边,宫里的人都将她当成半个公主,她的姐姐,怎能去给别人做妾室,做如夫人?
她已经蓄了满腹的说辞,先要质问蘧皇后。
小时候,她和苏苏争执置气,非要用公主的身份压苏苏一头,是蘧皇后晓得了,专程严厉地训斥了她一顿,告诉她苏娘对她有养育之恩,苏苏更与她同亲姊妹一般,日后她是要将苏苏以翁主之礼嫁出去的。
哪个公主的亲姊妹,哪个翁主,哪个良家子,愿意与人做妾?
她不过昏迷了十数日,天长路远,山高水阔,湘阴治地离朝京那么远,想来马车一定没到,杨氏那位娘子亦不会让一个妾室先于她入府,欧阳野还没得逞,苏苏还来得及。
可偏偏方才对她百般怜惜的青萍,也和随后赶来的许多惊恐的容颜一起,七手八脚地拼命地拦住她,搂住她的腰,控制住她的手脚,不让她一点碰伤自己,把她又按回床上。
可是难道只要不碰到她胸口的箭伤,她就不会疼了吗?
她被周围人按在床上,再也不能做他们眼中以为是“自残自损不爱重自己”的事,可她可以开始为苏苏恸哭。
和呜咽一同起伏的胸口渐渐晕染开血色的花朵,愈发让旁边侍候的宫人大惊失色。
“公主怎能如此不爱重自己?”
“快去叫外头的女医来——不行不行,再叫个人去请太医令和皇后殿下!”
“之前太医给备下的白花玉红粉来了……”
好嘈杂的声音。和还有她止不住的哭音一起喧嚷云霄,她只觉得颅内也满是自己嗡嗡的哭声,嘶哑难听,断断续续,似喘不上气般,又五音不全。
最后不知是谁,强行撬开她的牙齿,将一副汤药灌了进去。
这药似是煎得匆忙,不曾加入调剂的甘草,也忘记放上浓浓的蜂糖,苦涩得她几度想弓身呕吐,却被被他们死死按住而不得。
在懊恨与悲痛之中,药效渐起,永清终于逐渐安宁了下来。
在青萍等人眼中,她的安宁,便是在泪眼朦胧中闭上眼睛,困倦堕入梦乡。
再醒来时,已经是不知夜里几更天。
朝京不似燕阙一般,宫廷之中终日灯火煌煌,焚膏继晷,一至人定时分,宫外闾阎人家尽在天幕下只剩一片鸦青寂静。宫城之中,绝大多数的殿宇也熄了九支花盏的大灯,若此时还有未眠的厢房,也只小点几盏铜灯便罢。
因而窗外一轮高悬的明月便显得格外的亮,仿佛海上冰轮,光芒也似海水般潋滟万里。
但永清已无心重温久违的,干净清朗的月色了。
永清只怔怔地盯着坐在她身侧的人。
床畔有些眉眼含着淡淡愁雾望着她的女子,不似白日那般穿着庄重高华的衣裳,青丝挽作堆云高髻,插着大燕历代皇后传承下来的簪珥钗钿,满头珠翠,眉眼淡漠。换了一件极其淡雅的浅紫色广袖素面长裙,未染的缃色束腰勾勒纤细腰身,白日盛气凌人的高髻也重新随意地挽了一个低平的回心髻。
永清眨了一下眼,一滴泪便从眼底滑出:“阿娘,去把苏苏接回来,好不好。”
蘧皇后轻轻转过头,望向支起的窗格外露出的一轮冰月,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气。
永清以为她可以让蘧皇后动摇了,伸出手握住母亲有些微微发凉的手指:“阿娘,不要让苏苏去给那个欧阳野当妾好不好。阿娘说过,苏苏是你的半个女儿,难道阿娘也会让我去给别人做妾吗?”
听到这句话,蘧皇后回望了她一眼:“此番时节,自是不会。可若是,来日大厦将倾,江山飘摇,或是权臣掌权,悍臣满朝,恐怕连九五之尊亦身不由己,何况是你?”
是了。
大燕历史上,又不是没有过宗室女外出和亲之事,连皇帝都能被毒杀,公主又算得了什么。
但她感觉到了一丝希望:“阿娘也说了,此番时节,自是不会,那苏苏也——”
蘧皇后反握住她,那双冰凉的手让永清的话语截然而知:“你知道,当初你同梁符写信,替许长歌求援,求来的是什么?”
“是,阿娘答应的,拨去武泉城的兵马粮草,运输补给。”永清茫然回答,不知她此时提及这个做什么。
“……锦机,你去把前殿里新拟的诏书拿过来。”蘧皇后向身侧女史吩咐道。
锦机应声而去,蘧皇后又不看她了,兀自望着渐渐向西沉下去的圆月。
这气氛竟有几分荒凉,亦夹着一丝哀伤,仿佛有什么东西无力挽回地倾颓了下去,所有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或是扭过头去,视而不见。
不时,锦机便疾步上前来,双手将一份绢底诏书递上。
蘧皇后接过,又将诏书递给永清:“你看看罢。”
仰躺着看书本便有些吃力,如今是深夜,烛火亦有些昏暗,那一行行墨迹她须费力辨认许久。
当那张丹朱绢诏无力垂落她胸前,露出的是一张苍白的脸:“为什么?为什么要让青、兖、豫、并、扬、荆六州郡县加赋三年?”
蘧皇后问她:“永清,你难道也和陛下一样,以为内帑与国库之中,稻粟已是陈陈相因,积露于外么?”
她自然不会这么以为。
如今大燕的国库经过蘧皇后十年治理,不过是偿清了先前的亏欠,不必再向百姓加赋,偶尔遇到灾年尚能与之减免罢了。
“国库本便经不起那样大的战争,非要进取武功不可,陷入被动的境地,只得寅吃卯粮,向下头又摊下去便罢了,难道,你以为朝京可以撒豆成兵,平白无故地供起几万人的粮食么?那一阵的军粮,是向青黄不接时节的百姓,强征来的。”蘧皇后看见她越来越苍白的脸色,眼瞳中战栗着惊惧与自责,心中一痛。
可她却不能不趁此机会,让永清深深地懂得这个教训,一辈子地记住这个道理。
蘧皇后继续道:“你一定在想,加赋一次便罢,为什么还要继续加赋三年?”
永清现在已无暇再想苏苏的事情,巨大的自责与愧疚感充盈了她的心,又在蘧皇后面前,好似个犯错的学生一般只知点头:“是……”
蘧皇后问她:“云中郡虽复,但战争打了半年,重新建制、回流昔日流亡的百姓、重垦已荒芜的田地,哪一个不花钱,哪一个不须时间?云中又是边郡,向来几个边郡皆是向朝京伸手要钱要粮的,从不指望他们能反向上交一厘一毫出来,如今更不能轻易撤军而去,那驻军边防,又是一笔无底洞——这洞,该由谁来补?”
自然是,中原富庶的州郡。
她沉默了。
蘧皇后又问她:“你可懂得为什么欧阳野一开口,我便不得不让苏苏随他而去么?”
永清将头扭向床壁侧,围屏上一幅兰草图已经泛上了经年的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