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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已经在永清喉舌间跃然欲出的名字却自己蹦跶到了面前。
皇帝极为自然随意地挥了挥手:“让她回后宫,别有事没事就往前朝跑,像什么样子。”
“陛下,这不好吧,”那小黄门紧了紧袖中的马蹄金,担忧道,“赵昭仪怀有身孕,昨夜又下了好大的雪,这天寒地冻的,台阶地砖上都是冰——”
“你是谁教出来的,宋齐呢!”皇帝勃然大怒,“连宣室殿门口也有你这种多嘴多舌之辈了!怕滑怎么非要跑过来,难道打定主意在宣室不走了不成,让昭仪赶紧回披香殿养胎,出了什么事唯你是问!”
雪白的窗上那道黑影连滚带爬地离开了。
永清有些讶然,不由自主地挑了一下眉。
皇帝以前可不敢这么对赵昭仪,哪回不是称有个头疼脑热,便要皇帝撇下一干人等与她去偏殿温存半日。最后又用龙辇风风光光地把她送回去。如今赵昭仪一如既往千娇百媚地来,皇帝却不似以往千方百计地哄着她了。
“永清,你方才说宫中有人也有人信这邪门歪道,是何人等?可是碰见过哪个宫女内侍?”处理好了门外的烦心事,皇帝审慎地问。
永清道:“是赵昭仪。”
皇帝又惊又怒:“你说什么!她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昭仪元是蜀人,”但如今她已能平稳心性,不再将别人乱七八糟的事挂在心头,从容应答,“蜀中许多商贾人家和市井百姓信的多,她有此好亦不是怪事。想来是自幼随家中就信了此道,父皇十几年来不晓得?”
永清心道,皇帝和赵昭仪做了十几年的枕边人,竟然连她信什么都不晓得,还要来问她这个初初见了不到一年的女儿。
皇帝皱眉:“平素也不见她吃斋念佛,亦没什么忌讳。”
“这便是它不显的原因了。”永清娓娓道来,“原先此道出自清平山,被称为清平道,总得而言是信黄老之道,却将黄老神化,学说理论杂以阴阳五行,布施则结合方技术数。凡是要入这教道的人,都要出五斗米供奉天师,所以被普通百姓称之为五斗米教,城郊又把这叫做‘米’巫。清平道信徒平日也只需内在修行即可,和别人并无差别。”
永清又问:“赵昭仪可有经常时不时地断食?”
皇帝嘶了一声,仔细回想了许久,他近日能记起来的后宫琐碎,只有王美人的身影了:“有吧。”
“陛下可否知晓,”梁符也凝起了眉头,“辟谷服气是此道最常见的修炼方法。”
梁符先前接到了这条消息,早让下头的人将相关的案卷悉数呈上,堪堪地浏览了一遍。
听到连梁符也这么说,皇帝越来越惊心。
他本也是信黄老的,只是黄老之学源远流长,其分支流派复杂多变,旁门小道亦有。他本不在乎别人是不是和他信一道,只是眼下这清平道和叛贼扯上了关系,而信此道的人就在他枕边,就好似叛贼也在枕边磨刀霍霍一样。
梁符若有所思:“宫中既然有这等贵人信奉此道,那么想来这西京附近,清平道的祭酒即便不是为谋反套取情报,也会为了接近天家恩宠而殷勤联络。”
皇帝脸色越来越难看。
“梁老的意思是——”永清灵犀一动,“若那清平道当真和蜀中叛贼是有勾结的,又意在西京的父皇,那么必然会在燕阙有所部署,且极有可能提前调动和蛊惑燕阙及附近的清平道教众。若我们能摸到清平道的西京祭酒,便可先发制人,预防不测了。”
梁符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点了点头:“公主所言正是。”既然永清公主已经明白了如今的情势,想必也不用他来做这个恶人了,他暗示道,“只是这清平道教众虽多,但并不密集来往,且祭酒亦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永清何尝听不出来他的弦外之音。
这老狐狸。真是一点能不经自己手,就不经自己手。
若是在平素她还有闲心和他有来有回地打两圈太极,最后耍赖,拿出公主的身份一走了之。
但如今许长歌那边还仰赖梁符筹谋,她不得不暂且忍下。
深深屏息,她转过身,向皇帝道:“请父皇赐我搜查之权。”
披香殿里,四条粗壮的兽蹄形案腿有力地支起一张红木大案,一张绵白绢帛随意铺在案上,柔软地从几案边缘垂下,一直滚到绛紫与茜红交错相纹的长毛软毯上。
案前,一位少女伏在那片绵白之中,她一身鹅黄宫装,仿佛初春一支嫩色迎春,鲜艳欲滴,她手中握着一支白玉管的兔毫笔,在白绢之上勾勾画画,又恹恹抬头看了一眼前头放着的一个双耳白琉璃花尊,里头折着前面院子里折来的几枝梅花。
她身旁宫人将茶点搁置在案前,不经意间看到她侧脸如玉生光,眉眼间如莲开满池娇,教女子亦心驰神荡:“我们常乐公主真是越来越好看啦,说是大燕第一美人也不为过吧。”
“你惯会讨人开心,尽这般阿谀奉上。”常乐啐道,娇软红唇却微微向上挑起。
宫人低头看了一眼白绢上绘的是一树梅花,又细细看了一阵,才发现常乐原来是对着花尊中的梅花而作。
只是她在绢布上画的是一整树梅枝,而所见只是几枝折花,不免看起来有些奇怪,花枝亦显得有些畏畏缩缩。
她便道:“公主要画梅花,不如去前头红蕊苑里对着画,那里头梅花开得正好。”
“不要,”常乐摇了摇头,“天多冷呀,不过随便画一点怡情养性,工丽形肖既可,何必为了更求神似委屈了自己?”
刚说完话,赵昭仪便扶着肚子下辇回来了。
她娥眉所扫皆有怨怼,一见满心欢喜迎上来的女儿就是气,一见她案上的画,更怒不可遏,一把扯了起来,揉成一团扔到一旁:“你个不争气的东西,一天到晚就晓得搞这些没用的。”
自从赵昭仪怀孕以来,她对常乐不似以前那般宠溺,但也从未发过脾气。
这番变故将常乐脸色吓得煞白:“娘亲……你怎么了……女儿只是随笔画画而已。”
“我是人老珠黄了,你父皇都不愿意见我,如今宁可见永清那小贱人,也不见我——”她提到永清就气,皇帝召见永清而拒见她,就好似昭示着前头十年她自以为是的胜利皆付诸东流,皇帝最后还是回到了蘧皇后手里。
这自然不是蘧皇后那个不解风情的女人做了什么,而是她生了一个惯会妖言惑众的女儿。
赵昭仪一戳常乐脑门:“还有你!以前你可是燕阙唯一的公主啊,你父皇最疼的就是你了,连太子都要往一旁站,如今那永清来了,你怎么反而在这里装什么内敛庄重了?连那中宫生的女儿都晓得现在不是要脸的时候,得贴上去争——”她说得越来越难听露骨,自觉没脸,一肚子怨气,“罢了。谁让你是公主,又不是皇子。要是我当年生了个皇子,哪有蘧皇后和太子一席之地?真是没用。都生女儿,人家还是嫡出公主。”
赵昭仪说罢就转身往内寝走去,没有看见常乐一双与她如出一辙的凤眸里蓄起了委屈的晶莹眼泪。
她幼年时,觉得虽然自己身为金枝玉叶,即便不是皇后所生,皇帝如此疼爱她,也并无区别,母亲也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嫌弃她是女儿身的话,还说皇后生的是女儿,她生的也是,她和永清,俱是一样的。
不曾想,如今赵昭仪有孕,竟然嫌她不如永清了起来。
没走几步,赵昭仪脚下一绊,差点摔倒,三魂七魄差点都飞出去,好在两个健壮的宫女稳稳地扶住了她,她扶住小腹,忍不住回头责道:“你还不快收好这些没用的玩意!要是你皇弟有个好歹,你后半辈子也没指靠!”
常乐扯起袖子拭去眼角泪珠,慌慌忙忙去收起方才赵昭仪自己扔在地上的画帛。
倏然门口传来一声,这里最不欢迎的声音:
“赵昭仪是想收起什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