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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掌心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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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风上桃枝,身畔被人为装点成银花火树的巨柳尚且青绿无尘之时,她曾被一双更加艳丽的眉眼注视,他却更意有所指地询问,一寸一寸地拨开她的防线,向她心扉接近。

    “公主?”顾预又低声唤了一句。

    面前的少女眸中那层薄冰般的隔阂仿佛被瞬间击碎,但流露的惘然又将他推得很远很远。

    “顾先生,”她甚至微微低垂了脖颈,避开他的目光,不教他再窥探她的心意,“其实此处人多口杂,摩肩接踵,若不是顾先生你此刻离我这般近,我也听不太清你在说什么,想来别人亦是如此,你……请自便吧。”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落,但仿佛并不是芥蒂他有些逾越的冒犯。

    顾预以为,她只是纯粹地不爱热闹,喜欢清净。

    也是。

    大燕的天上月,早便朗照九州四方,又怎会为尘世灯火喧嚣而心动?

    是他失算了。

    顾预的叹息似一朵轻云坠来。

    永清突然意识到,她有点扫兴了。

    顾预也是好意,许是和苏苏交谈中得知她十几年来的新年都过得极为冷清,才想带她出来。更何况他们也算是有过命的交情,这几日他在府中筹谋,为李功分忧——虽然不知道他们这段日子在忙什么,但寥寥几面与李功相见,他都对顾预大改口径地称赞了起来。想来顾预也是在尽心尽力为她谋事。

    她不应当将自己的落寞带给顾预。

    “顾先生。”一只手轻轻拽住了顾预的袖口,引得他回头对上一双冰雪消融的眼睛,“我的意思是——你想怎么叫我都可以。我只怕顾先生是个知礼的人,即便有心考虑,却碍于礼法,感到局促。若顾先生能习惯的话,唤我大名姜妠即可。”她眼见顾预有些惶恐地摆手,加道,“——或者,似我三哥那般,唤我五娘,亦可,若你实在不习惯,还是叫我公主吧。”

    不等顾预回答,身后便有个怨气冲天的大嗓门吆喝了起来:“喂,前头那女的,和情郎说话别磨磨叽叽地站路中央行不行,路都堵成这样了还搁中间当大灯柱?”

    永清火气蹭一下起来了。

    “五娘,尽是我的不是,咱们去前头逛罢?”顾预虚揽了一下永清的肩膀,温声安慰,带着她随着人潮向前走去。

    那四十来岁的妇人仍连连摇头:“现在的这些男男女女,还每到正月十五,除夕就出来鬼混了。”

    还好顾预没有碰到她的肩膀,那一袖风扫来的时候,她浑身都僵硬了一瞬,心有余悸的尴尬让此后顾预连续起了三次话头,她都没能接上。

    气氛愈渐低迷,还好她可以说是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震耳欲聋,旁边经过的驼铃声音太吵,方才绕着她讨要赏钱的三四个小乞丐喧哗大声,她才没有听见顾预在说什么。

    但话总得有个人起头。

    但顾预似乎没有她这般窘迫,他依然神色自若,仿佛自有浩然正气为他加持。

    趁着顾预在一家支起大窗的店肆前驻足的时候,永清故作闲来无事,随便开口道:“顾先生,明年你要和我们一同回朝京吗?”

    “朝京?”顾预转过身来,他手中握着两个简单勾勒几笔花纹的红色细砂圈足陶瓶,上头又用葛布浅浅扎住瓶口,又扎了一圈草绳。

    “是。”永清解释,“毕竟,欧阳野那边……那件事一了结,父皇与母后也不会那么剑拔弩张了……不出明年三月,我们一定要回朝京的。”

    顾预听完她说的话,一听到明年三月四个字,眉目间浮现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若有所思:“为什么这么问?是预有些拖累……五娘你们?”

    永清连忙摆手,狐绒袖口从皓腕间滑下一截,串编着金钟花形铃铛的手链叮当作响:“不是呀。”

    顾预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那截霜雪之上。

    “只是……”为什么如今和顾预闲谈一番也这般难?每回和他说政事,说经书皆是顺畅自得,一说些有的没的便觉得喉间涩滞,完全无话可说,永清硬着头皮道,“到了朝京,阿娘和我自能将你的污名消掉。顾先生如今也晓得西京这群人的虚伪反复,自然是不会为我父……父亲效力了,我猜,你会想回江东吧?”

    “公主希望我回江东吗?”顾预的睫毛微微合上,稍有一丝下垂的眼角,使他的神情似有了一点悲伤。

    “我是尊重先生的意愿。”永清最见不得别人这样,连忙追加,“若是依着我,自然希望先生随我一同回朝京,先生若想继续和李长史一同共事,我外祖和他一定很高兴,可我觉得先生到了朝京,便不能似这般大材小用了,自有大把仰慕你的名士待你去交游,若你想入仕为官,我也愿助先生一臂之力……”

    顾预第一回没有耐心安静地听她说完话,旁边不知谁路过,带着一盏莲花灯撞了他一下,他也不去看被燎到一角衣袍的衣衫,只顾着温柔噙笑,注视着她,打断了她继续描绘的盛邀:“我依你。”

    依我,依我什么?

    永清还在绞尽脑汁地想怎么留住顾预,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顾预是在答她第一句话。

    但他的语气有一些令人脸红心跳的缠绵悱恻,永清不知如何回应。

    古朴别致的小陶瓶在她眼前轻轻一晃。

    永清下意识伸手握住:“这是什么?”

    “椒花酒,”顾预单手为她拆去瓶口的封布,“除夕元日,燕人俱以椒花入酒,以祈来年如意顺遂,年年安康。”

    永清不大能喝酒,但既然是老少咸宜,她也浅浅啜了一口。

    与其说是酒,更似于早食的时候会用的醪糟,还带着从蒸炉中保来的温热,浅浅微酸的酒味复杂着花椒特有的温纯热辛,味道有些奇妙。

    顾预看她神色微妙地品了半天,还拿起来看了一眼做工古拙的小瓶子,便问:“我以为,王公贵族俱会饮椒酒,想来大燕宫廷也是,没想到并非如此。”

    “或许父皇这边会吧。”永清又看了一眼手中陶瓶,摇了摇头,“在朝京,我是说,在长秋宫里,新年与往日也并无什么不同,阿娘爱清净,我也爱清净,这些什么时节俗序,是一概不兴的。”

    说是这般说。

    来往行人皆成群结队,笑语晏晏,衣着光鲜,一派盛世清平的景象,永清这辈子都没有在燕阙和朝京的宫廷与勋贵府邸之间见过那么多的笑容。即便荆钗布裙亦眼角眉梢含情带笑,俱是从心底享受这一祥年瑞日。

    走在这样的人潮之中,很难不为之感染,隐隐约约亦分享了一丝喜悦。

    “可是,”顾预浅啜一口椒花酒,仿佛呵出的言语也带着一丝不寻常的辛热,“预听苏苏姑娘说,五娘每年都等着看朝京明华观的烟火。”

    明华观位于朝京南郊,该观的方士擅以秘术制造丹药,甚至连烟花也做得别具一格,每年俱会在除夕夜将他们今年制作的所有烟花一并放了,也成了朝京不成文的一个习俗,许多与明华观交好的世家显贵也会刻意跑到明华观来凑趣捧场,派人到此地一并将自家的烟花也放了。

    永清自然也听说,小女孩哪有不爱看亮闪闪发光的东西的,只是每回和蘧皇后在清寂无趣的除夕都是早早困倦而睡去,经年累月,等她十四五岁了,已经没什么真诚的向往,只是残存一点习惯的期盼罢了。

    “苏苏都和你乱说些什么?”不想这种幼年的心愿竟然被顾预知晓,她又不能过于表现得对曾经的幼稚嗤之以鼻,但仿佛顾预已在她的记忆之中作了一个旁观者,看到她在大梦迷糊之中醒来,又未守过一夜的懊恼。

    她手指拨了拨鬓边垂拂的雪柳:“还有这个,也是你和她说的吧。”

    顾预望着她髻上一双金蛾颤颤,振翅欲飞,雪柳垂鬓映得她怒容亦喜人,不由微微抿起唇角:“是我托苏苏姑娘赠与五娘的。”

    “想给五娘,增加一点新年的氛围。”顾预深吸一口气,佯作无意地伸出手,从容对永清道,“这样,我们去前头庙会看燕阙的除夕烟火,想来五娘亦能融情于景了——五娘,可以把手给我么?前头人多,我怕——”

    “好。”永清答应。

    她伸出手去。

    其实,顾预的心意,她怎会不曾察觉,只是她从来不愿以此束缚他,强迫他为她出谋划策。

    在这流珠灯市,小雪流风,落下一片在顾预的掌心,她很难不为之加快一刹那的心跳。

    “公主!出事了!”

    只是她的指尖还未触碰到顾预有些发颤的掌心,便听见身后苏苏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传来。

    她从未听到苏苏如此焦急过。

    永清蓦然抽回手,回头看见苏苏和萧雾月正拼尽全力从水泄不通的人群中挤过来,仿佛奔跑了极久,苏苏揣着一盏猴儿灯站在她面前还一阵干咳。

    她身旁的萧雾月,亦锁起了眉头。

    永清心中一沉。

    恐怕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萧雾月拍了拍苏苏的背,替她说道:“李长史传令。回府,速回,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