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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削的下颌轮廓犹有消沉低郁的痕迹,清雅秀致的眉眼似春山秋水般柔和,是在秦岭以北难以寻觅的南国风流。
竟然是——
永清的瞳孔微微颤抖了一下,仿佛被近在方寸之间的心跳震动,那纤薄的胸腔里倏然加快的陌生心跳。
她扑到这怀抱中的刹那,他的身子顿时一僵,欧阳野的剑愈发逼近了一寸,他很快不再恍神,迅速将永清护至身后,尽力逼退欧阳野的剑刃。
他抬起头来,欧阳野看见他的容颜,竟有几分熟识,他皱眉的瞬间顿时想起了此人是谁。
欧阳野冷笑:“顾预,你个草莽村夫也敢在这里逞英雄,作什么把戏?”
“世子以武屈人惯了,怎么不识得如今的情形。”顾预单手持剑与欧阳野相抗犹有些不敌,他转而双手握住剑柄。
“顾先生!”永清暗自心惊。
永清不会武功,但自幼在将军府常来往,多少能看出普通人和练家子的区别,顾预举手投足之间,分明是一点拳脚刀剑也不懂,却为了护着她,不惜挡在欧阳野剑前,与他蛮力相拼。
对面那人见状,也晓得了顾预的实情,冷笑一声,抽回剑,反手一刺,被顾预勉强避开。
顾预在他又要袭来的时候扬声道:“世子,你应当最知,困兽之斗,最为下策。”
“即便是困兽又如何?你不过是个书生,还敢学别人舞刀弄剑?真当学武之人二十多年的修为俱可以依样画葫芦,全是花拳绣腿?看招!”欧阳野的肝火愈旺,又虚作几招,引得顾预手上防备尽消,顾此失彼。
永清看见顾预的脸色逐渐苍白。
他亦注意到身后有一道忧心的目光,防备的间隙里,他躲过欧阳野假意刺向喉间的一剑,回头望了永清一眼。
顾预仿佛永远都不会生气一般。
即便欧阳野是在戏弄他,即便他如今也与当日在太学中一样狼狈,但他清明平静的眼睛里也不会沾染上嫉恨,只是愈发沉淀深邃。
欧阳野戏耍他过瘾了,一下挑翻他手上的剑,轻蔑道:“就你这样的,也敢拦我?”
轻剑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哐当一声,颇有弹性的剑身甚至颤回了一下,
但他意中手下败将的顾预,却并没有预想中耻辱的神情。
顾预从容地捡起地上的剑:“世子任侠好勇,痴于武学,只是在下别无所求,意不在输赢。螳臂当车,只是为了护卫公主的安全罢了。”
欧阳野一抬眼,永清已避至重甲护身的十数名士兵身后,他如今软裘着身,即便剑术了得也无法与这些人纠缠,若挟持不了永清,自然也没有和顾预等人谈判的条件。
他额角青筋暴起,顾预竟是故意的,必然知道他容易意气上头,以此拖延他,好让永清逃走。
可这顾预就不怕他真的痛下杀手?他分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招一式在欧阳野眼里不过是东施效颦,若惹急了欧阳野,他红了眼,定是要了顾预的性命。
这顾预竟也是个狠人。
钟应眼见欧阳野恋战失机,自知大势已去。
枯木般的身体摇晃了两下,仿佛是风雨中的老树终于要坍塌。
可他蓦然死死地盯住了顾预,转而对永清阴沉道:“永清公主,即便你棋高一着,擒下我等,可到时候送到皇帝面前,你要怎么说?还是说,你想老朽破釜沉舟,鱼死网破,告诉皇帝,你窝藏了一个曾经谋逆的逃犯——顾预?你觉得你的父皇会不会认为你和朝京那边,别有用心地做局?”
这句话点醒了欧阳野。
这些士兵皆盔甲之下的布衣皆为靛色,而非朝廷统帅军队的赤红,永清她们显然是和皇帝泾渭分明,并非一道行事。
即便长沙王谋反或许会将帝后重新绑到一起,但这也是暂时的忍耐,一旦危机迎刃而解,皇帝又会拿这件事里蘧皇后一派的行事来琢磨,旧事重提,借题发挥。
因而对永清而言,她不能给皇帝留下任何可以翻帐的把柄。
他收剑回鞘,放弃了以武力破局的决定。
永清的目光一沉,她身前护卫她的刀戟泛着寒光,精铁的寒芒映在她眼中微亮,由于方才惊吓与奔波略泛着白色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不仅是为了不给蘧皇后和她自己留下把柄。她还不能放弃和出卖顾预。
此际不是当时的太学真相水落石出的时候,空口无凭,皇帝如今还想将帐都赖在顾预头上。
“永清公主,”欧阳野笑了,他突然想起自己手中有更加让她在意的把柄,“倘若,让那皇帝晓得,先前那一出宦官政变,是你布下的棋局,而非刘骑有意谋反,他当日战战兢兢,出尽洋相,也是你一手设计,最终重新信任的女儿却是幕后黑手,痛下决心赐死的逆臣却对他忠心耿耿——即便如今蘧进还在人世,蘧皇后还有公卿拥戴,他们能护得住玩这么大的你么?”
永清定定地望着欧阳野,微微阖起的眼眸里寒芒熠熠:“哦,那把这说出来,又能对你欧阳氏有什么好处?不过是从长沙王的共谋,变成了我的同谋罢了,怎么换个罪名就舒服了一些?”
“点香馆此处已为你所破,我无论如何也脱不掉谋逆之罪,”欧阳野坦然一笑,“那自然是事情越大越好,把你永清公主一同拖下水又有何不可?更何况,当初你的手段也不算得光明磊落吧?”
钟应不料欧阳野当初竟然还和永清公主有过这笔交易。
不想这粗野鲁莽的湘阴侯世子,竟也有留一手的一天,钟应心下欣慰了一霎,不由对欧阳野刮目相看,又帮他添了一笔,笑呵呵对永清道:“公主,逼急了对大家都没有好处不是?老朽年迈衰老,死不足惜,但若你能放过世子,让他回到湘阴,大家自然相安无事。若你一意孤行,恐怕蘧皇后也将牵扯进来——虽说大燕重嫡庶尊卑,皇后即便无子,无所大过亦不黜退——你也识文断字,晓得自家之事——当年文帝的第一任皇后是怎么废黜的?你心里也清楚。”
文帝的孙皇后育有两子,嫡长子为东宫,但因次子逼宫谋逆,母子三人皆一同被废为庶人。
即便当时孙皇后父亲为权倾朝野的万户侯,也无法阻止,一同落魄。
永清自然知道。
但她不能放欧阳野回湘阴,暂时的平静不过是饮鸩止渴罢了。欧阳野一回去,长沙王与湘阴侯更是横行无忌,重为一心。即便她告诉帝后长沙王要反,以及详细谋划也没什么用了,毕竟陇西六郡的精兵皆被派去了北境,粮草调度周折又是一番不利。她相信蘧大将军一定可以扭转危局,但前期的仗打起来也不会太顺利,更苦的是沿途百姓。
长沙王倚仗的是湘阴侯手中的南疆兵力,湘阴侯惟欧阳野一条血脉,若欧阳野被扣下,他必定举棋不定,一切皆有回旋的余地。
她不能让欧阳野回去。
可也不能暴露了当时宫变之事,让这道阴郁积攒了许久的雷,劈在了她的身上。
永清顿时有了一丝悔意。
要是当时听顾预的劝告,暂时忍耐,不要以此雷霆手腕,扳倒刘骑,恐怕也没有今日。
和长沙王谋反相比,刘骑那顶多算是内斗。
可若不扳倒刘骑,当时的危局恐怕已让她彻底沦落为皇帝挟持蘧皇后的傀儡了。
永清第一次感受到火烧眉毛的焦灼。
她不由自主地看向顾预。
顾预这回仿佛没有感受到她的目光,他只是宁静地望着钟应,仿佛是一帧挂画,淡然得即将出尘:“这位前辈是?”
钟应是听过顾预的名字的。
当初顾预一篇《郡国潜弊论》横扫两京,亦传到了他手中,他粗粗一看,不过是些地方官吏人人皆知的弊病,只是没人敢呈给皇帝看罢了。但这江东小儿竟然能凭此在两京负有盛名,大出风头,是他始料未及的。
钟应隐有一丝嫉妒。
他扫了一眼顾预,傲慢道:“永清公主身边竟还有知礼之人——老朽是温熹元年的贡材——钟应是也。”
顾预歉然道:“晚辈实在不认识。”
“你——”钟应恼羞成怒。
顾预曾想从欧阳野这身边显眼的谋士身上做文章,但如今看来,这位老者是声名泯然,俱无人识得了。
想来,若他继续沉寂,无法洗脱昔日的罪名,恐怕晚景也和此人差不多了。
钟应被他突如其来有一丝怜悯的目光望得愈发嫉恨,冷声道:“事到如今,鼎鼎有名的江东顾郎还有何扭转之法?”
顾预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又抬头,看向了欧阳野:“我们公主从来没说过,要将世子交到陛下手头。你们,不也察觉到,我们与陛下并非一路来意么?”
“——你什么意思?”欧阳野挑了挑眉,旋即讥讽道,“难道永清公主还要把我弄到朝京去不成?恐怕公主自己都出不了这燕阙城吧。”
顾预微微一笑:“公主不出城,自然世子也不出,只是如今陛下相比于世子的失踪,更在意公主的失踪。如今公主安在,即便世子莫名其妙消失,陛下也不会想到,湘阴侯世子被请到永清公主府作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