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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长歌一回宅邸,迎面便是断续寒蝉之声,叫得连庭中经年不改的青松翠柏亦显得凄凉,月色勾出针叶形状,仿佛满树寒针,冰冷锐利。
他走过前院,抵到前厅,才看见人影相迎。
“公子,那卞氏还不肯走。”僮仆疾步上前,小心地对他道。
许长歌面庞略有倦色,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她想待多久,就让她待多久,好茶好饭皆伺候着便是。”
邝枕落难,与他无关,他没有落井下石,就问心无愧。
他转身就要从侧门绕过去。
“公子。”僮仆是颇有眼力的,晓得许长歌本性如何,是会搭理这种事的。但那卞氏实在死缠烂打,竟对他一个奴仆也好声好气地卑微乞求——又塞了那么多金银,他实在不得不张这个口,“那卞氏说,她是诚心而来,带来了公子感兴趣的礼物。”
如今能有什么事物,让他感兴趣?
许长歌挑了挑眉。
即便有,又岂是小小一个卞氏能给得起的。
但他仍停住了步履:“那便请她正厅相见。”
许长歌也只在三月上巳时,见过卞氏那一面。一看便知是邝枕捧在掌心的娇妻,如今遭此晴天霹雳,必定是哭哭啼啼,寻死觅活。因此他不肯见她,只怕她一哭二闹,弄得难堪不说,半句正事不吐一个,没想到她倒是非常上道。
即便他也不一定会答应出手相救,也想看看,她能开出什么条件。
正厅里,只点着两盏七枝松鹤铜灯,光影沉沉,落在卞氏身上,愈发沉重。
她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看见许长歌,立刻上前跪倒行了极重的大礼:“侍中请救外子一命!”她抬起脸,面庞上满是坚定,眼泪早已干涸,只有眼底浅浅的粉红犹有崩溃过的痕迹。
许长歌没有虚情假意地去搀扶她。
他低头审视了一下她的神色,心平气和道:“巽与邝仆射虽同朝为官,但交情泛泛耳,卞姊似是找错人了。”
“妾身别无它选了。外子在家中诚言,陛下左右,四常侍诡谲奸猾,赵中郎趋炎附势,梁老故作痴聋,若有朝一日大事临头,唯有许侍中还可能愿意为正义拂逆陛下,一进忠言。”卞氏知道他一定会首先拒绝,仍不泄气,亦不肯现在就甩出最后的筹码。
“哦?卧云兄竟如此高看巽。”他神色却没有一点为之所动的样子,还颇为惊讶,仿佛她所言皆不事实。
但卞氏感觉到了,他不再以官位称邝枕,而称邝枕的字,显得稍稍亲近了一些。
许长歌未必打定主意铁石心肠,旁观到底。
“上回王田之事,阉寺只手遮天,绕过朝臣,蒙蔽陛下,不就是侍中察觉到,才告知陛下此行不妥么?”卞氏抓到了希望,趁热打铁,“这回太学上书,怎么会和尚书台扯上关系?外子实在无辜——”
“邝卧云真的无辜?”许长歌却笑了一声,打断了她,“卞姊这话不大诚心。”
卞氏的肩膀陡然一僵,她迅速冷静下来:“侍中如何不信?难道是外子唆使学子上书,还是外子将那书文递到朱雀门外的?”
“卞姊知道,巽所言,不是太学上书的事。”许长歌落座堂中,他的坐席旁没有灯火,卞氏努力探察着他的脸色,却见一片乌色阴影,混沌不清。
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刻薄的冷:“你真的不知,刘骑为什么抓邝枕么?”
许长歌有些厌倦这样和她打太极了。
虽说毫无交易地救了邝枕,自然可以拉一把人情,但自从上次,他向皇帝坦言要娶永清,皇帝对他的态度,多少不似之前那般言听计从,为了邝枕,再次让皇帝扫兴,不大值得。
卞氏当然知道,她赌了一把许长歌只以为邝枕是受太学牵连,但没想到。
他知道。
如今她现在只能献上最后的筹码了。
“黑水城之战所费远超先前所预料,陛下接下来的计划恐怕难以为继。”卞氏只觉得说出每一个字,都有恻恻阴寒从身侧升起,“各郡亦绞不出多余的税赋给陛下,刘骑提议,重启均输,只在陇蜀两地实行,可陛下能在西京经营,皆是倚重陇蜀的地方大族。我们和朝京的世家不同,皆是半商半士,因而多被看轻……均输一开,蜀陇商脉扼断……我们……”
“所以邝仆射,一时糊涂。”许长歌淡淡道,“鼓动盐井闹事。想来,他也是为了保全卞家的矿山吧。”
卞氏咬牙:“妾身知道,侍中可以救外子。”
许长歌声音愈发放松:“卞姊也知道,邝枕如今被关在北寺狱。那可是,没有活人出来的地方。”
“所以……只有侍中能救他。”卞氏深吸一口气。
能在北寺狱插手的人,只有许长歌,刘骑和赵都。
更何况,许长歌的话,皇帝多少会听。
许长歌没有接话了。
他将沉默递给了卞氏,催促她尽快地亮出最后的筹码。
卞氏别无选择。
但她这次却站了起来,走上许长歌座前,端庄落座,声音亦不似之前低声下气:“若侍中愿意出手相救,若外子能安然归来。卞氏蜀中十二座铁矿,尽数奉与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