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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长歌在傍晚的时候,被皇帝召入宣室。
他在这五年中出入宣室的次数,比太子二十七年还多。因而他没有任何疑问,甚至这次,还怀抱着一点期望。
一进宣室殿,便见小山般的鼎形饕餮铜炉,里头的炭火愔愔地烘熏着苏合香。外头千金才得一点苏合的渣滓块,但皇帝却没日没夜地熏着几乎不流于市中的芳烈油膏。
苏合开窍避秽,皇帝阖着眼,倚着凭几,坐在案前,一听宫人报许侍中至,睁眼便笑:“巽儿,你来了。赐座。”
许长歌直身而坐。
皇帝看着面前玉树初成的青年,些许感慨:“要是征羽尚在人间,看到今日的你,不知该有多高兴。”
他又提起了许长歌的父亲。
“陛下对臣的栽培,父亲泉台若见,也深感厚恩。”他温声应答,又问,“陛下今日召臣,不知所为何事?”
皇帝满意点头,抚展案上帛绢:“朕已决定在燕阙增设光禄寺,进梁符为光禄勋;你便替他接过尚书令的位子。这尚书台第一道旨,便由你来写。”
光禄寺的郎官,向来是拣选官吏的重要来源。因而蘧皇后先前抓得极紧——即便皇后放手,恐怕公卿世家亦不会善罢甘休。皇帝如今直接又设了一个光禄寺,那岂非向天下昭示一朝二君?
皇帝向来如此,偶有一些灵光一闪的灼见,却因能力有限而不得善果。
上次征伐纥石便是如此,如果不是永清有意抬举蘧平,这种打赢也没意思的仗早就被他拦下来了。
“臣建议,”许长歌还是得和缓地劝他,“光禄寺尚在朝京,写增设这等辞藻恐怕有所不妥。不若写是迁搬,但已在西京选才,东都诸员就地解任,另遣他派。”
“善。”皇帝觉得这招更是釜底抽薪,连连夸赞,“就这样。其余事务,皆由你和梁符商议即可,不必再来回朕。”
水漏点滴,一刻未至,他书好公文,呈与皇帝一览。
皇帝看完称善,转而问道:“张祭酒上回和朕说,永清也去飞廉观了。”
“想也是你带她去的,”不待许长歌答,他探究地看了他一眼,“欧阳野鲁莽好斗,她出面保全了天威虽是不错,但一个公主,还是不应当抛头露面。”
皇帝言辞中苛责永清,却不曾怪罪他。
胜于父子的亲近,也给了他一点彻底摊牌的勇气。
“陛下所言极是,永清公主已至及笄之年,飞廉观事是臣之过。”许长歌郑重而拜,“陛下若以公主妻臣,臣将视公主如隋珠和璧,呵护备至。”
皇帝长久的沉默。
“为什么是永清?”他问。
皇帝并不愠怒,但他话语中的疑心却更惊险:“因为她是中宫嫡出,蘧进的外孙?朕以为你的能力,不须姻亲相固,也能稳执牛耳。”
许长歌还从未被皇帝疑心过。
原来分去了皇帝对太子的倚重,也多少分去了一些他的忌惮。
“并非。”他平静道,“永清公主与臣有总角之交,如今华如桃李,臣慕少艾罢了。”
皇帝皱眉:“你以前不是这样说的。”
“因为臣以前还未见到永清公主,”他不自觉地放缓声音,“公主神采飞扬,皎若朝阳升霞光,臣实是情不自禁,一见倾心。”
皇帝虽疑心病犯,但和昭仪腻歪了十几年,确实看出他眼中的情愫是真。
“为什么是永清?”可他还是不能接受,几乎有些躁郁地将桌面的笔墨扫至一边,“你从不向朕求什么,但你一开口,竟就这样让朕为难。”
他仍坚持:“臣只求永清公主。”
皇帝拍案,不掩失望:“你是征羽唯一的血脉,朕对你是有重望的,你娶了蘧皇后的女儿,来日蘧家如霍胤一般崩塌,你将如何自处?朕百年之后太子登基,他难道不连带着清算你?还是说,你不愿意再为朕谋事了。”
谋事二字,令他瞳孔微微睁大。
但他仍然坚持:“臣奉陛下为君,视陛下如父,就算臣尚了永清公主,大燕江山依然金瓯无缺,丹宸永固。”
他话音一落,嵌宝鎏金案上的物什,连带着玺印、公文,都被皇帝扫落。
“你真是糊涂了。”皇帝气得冷笑,“朕这么栽培你,指望你以后督佐太子重振朝纲以成大业——朕有时候甚至指望你多过于太子!结果你第一次来求朕,不为公侯爵禄,不为枢要之权,就为了一个永清!”
许长歌只长拜,并不收回请求:“陛下息怒。”
君臣无言地沉默对峙。
“罢了,起来吧。”皇帝仿佛松了口。
“以前朕欲治国,却有心无力。这几年渐有了心力,想要回权柄,蘧皇后却紧握不放,”皇帝长叹,“还是你为我出谋划策,渐渐迂回局势。”
许长歌突然心底一沉,他预感皇帝要说什么了。
“就算朕同意,”皇帝望着他最信赖的近臣,一字一句道,“但若永清知道,你给朕出的主意,要软禁她以动摇皇后——她们母女,怕是都不会答应这门婚事。”
许长歌尽失血色,他几近大不敬地直视着皇帝,目眦欲裂:“那是陛下让臣——”
但他没有再争辩下去,无论之前是为了维护谁的利益,他也确实出了这鸩毒般的计策。
“朕还有女儿,永乐美丽也温顺。”皇帝却很满意他的反应,和蔼道,“翁主更有的是。无论你娶谁,朕都会给你封侯。”
他可以争执顶撞皇帝,因为他可以全身而退。
但他不敢去想象,永清知晓他一念之差的错事,会是怎样的反应。
更何况,这精巧的机关,已尽数掌握在皇帝手中,不再是他力挽狂澜可以补救的了。
“差不多该去清凉殿了。”皇帝起身,抖展冕袍,滚绣图章——即使不如先祖远甚,他也还是玩弄权术的天子,“‘叔善射忌,又良御忌。’你是个六艺全才,今日为朕御辇吧。”
于是清凉殿宴上,欧阳野便看见连续十日不沾滴酒的许长歌,一举累十觞,饮尽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