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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乐已有许多年,不曾听闻母亲谈起那位稳坐朝京的蘧皇后了。
但那日金明殿夜宴,那位高傲的朝京公主闯入了燕阙丹若宫,也将蘧皇后的影子带进来,让赵昭仪翻来覆去,说了几个夜晚。
她母亲对蘧皇后的怨言,十几年翻来覆去,也就那几个词。
可恨,可畏,可悲,可笑。
中宫之威,将门之女,垂帘理政,手执权柄,可畏是自然。她因怀孕时,目睹皇帝宠幸赵昭仪,因而不允册封赵氏,让她们母女至今未入玉牒,可恨是自然。但她已是皇后了,又有什么可笑可悲的?或许,这只是赵昭仪聊以遣怀,设想皇后也有不遂意之处罢了。
如今蘧皇后的影子落在她身前。
“你在想什么?”隔着一张香案,永清问。
中宫之影转瞬挥去,面前的永清神色淡然,她不笑,眉眼便显得有些单薄的清冷,一双清明的眸子仿佛洞察秋毫,但却对常乐的繁杂情绪无动于衷。
永清只觉怪哉。
即便常乐只被皇帝假手递了个帖子,把她叫进来,按理说,也当虚情假意地寒暄拖她一阵,却怎的似闷嘴葫芦?
常乐仍是直勾勾地望着她,良久,道:“五姐,你有见过频阳姐姐?”
皇帝有六女活到了册封的年纪,长女闻喜公主,嫁与京兆杜氏,次女金乡公主嫁与谯郡桓氏,三女灵寿公主嫁与清河窦氏,此三者皆随夫赴任,奔波州郡。只有四女频阳公主出阁时,已是陶景九年,皇帝早撒手不管事,蘧皇后的永清渐渐大了,她推己及人,也心疼了一下频阳,做主将她嫁给了新都侯次子,便可留住朝京,不必背井离乡。
“见过一两面,不大熟。”永清点算一番,只有陶景九年频阳出嫁和陶景十年老新都侯寿宴的时候见过两次。
常乐眼睛一眨不一眨:“五姐也到了出阁的年纪,皇后殿下一定也要把你留在朝京吧。”常乐生得娇美,微微上挑的凤眼偏生一丝妩媚,自与赵昭仪一脉相承。
她问这个做什么?
永清仍是无动无衷的模样:“或许吧。”
永清的毫不在意,让常乐胸中滞郁。她突然明白为什么她看到永清的时候有如此艳羡。
“姐姐永远不用担心被一门显贵却糟糕的姻亲发配州郡,甚至可以检点挑选,随心所欲。你也喜欢长歌哥哥,”常乐打量着她,“所以长歌哥哥,就得陪你。我已许久不曾在上林苑见到他了。”
目高一切的嫡姐,脸上终于有了波澜。
她没有疑惑,只是单纯地重复了一句:“哥哥?”
常乐终于找到了她可以凌驾永清之上的地方。赵昭仪跟她说,许长歌声名远播,远在朝京的永清公主亦慕而思之,让她莫要再肖想了。赵家狗屠出身,纵赵昭仪是宠妃,一朝天子一朝臣,家中子弟又只有一个赵都稍有出息,她如何和永清相争?不如求皇帝,让她低嫁给赵都,还能帮赵家垫垫门槛。
但赵都出身寒微,却满是纨绔习气,尚未娶妻便姬妾满房,怎能比得上玉竹湛然的许长歌?
“是。长歌哥哥,自从五年前来了西京,父皇一直把他带在身边,如同亲子。长歌哥哥,体贴温柔,对我极好,”她的声音逐渐欢扬,“五姐才来西京,自然是不晓得这些。”
但面前的永清,却并未如她期望的惊怒。
她眸中渐渐呈现一种了然与果然如此的神色,愈见清冷淡然。
这样的反应,让常乐羞恼,开始虚张声势,她笑得羞怯:“五姐倒是和长歌哥哥说的一样。”
永清果然问:“他和你说?他说了什么?”
“长歌哥哥,自然是什么都会同我说的。”常乐细详着她的神色,心中终于痛快,微微一笑,“他说五姐自矜高贵,如果不是姐姐向父皇强求他,他是不会如此卑微相陪的。你让他也颇为煎熬,时而怀疑自己失了君子本心。”她猜了一半真相,编了一半假话,却都合了永清和许长歌的脾性。
永清所生长的宫廷,只有长秋宫的皇后,来往传送的前朝文牍,时而在陛下聆训的公卿将相。
常乐所生长的宫廷,却是赵昭仪在一干莺莺燕燕里厮杀,患得患失,巧舌如簧的战场。
在此披香殿中,自然是常乐尽占了东道之势。
一个她时而存疑的揣测,最终被人盖上真相的章,仿佛也漫出了无尽的凉意,浸透了微水滨岸的旖旎回忆。
皇帝给她的蜜饵,确是香甜诱人,她却没想到,为饵的那人,竟也是身不由己。
永清蓦然站起来。
常乐仍嫌不足:“永清姐姐,你不会生气了吧?”
永清的目光仿佛冰冷的河水淌过她的脸颊,她淡淡道:“不会。”
她还是没能如常乐所期待的那样,暴跳如雷,惊怒失色。
常乐还想说点什么,却听见门口有黄门报天子驾临。
她忙迎了上前,方止门槛,回头对永清娇柔一笑:“永清姐姐,你真的没有生气么?怎么连迎驾父皇的礼数都不记得了?”
却只听见永清一声嗤笑。
“常乐。我真的没有生气。”香案前,她那绛衣金钗的嫡姐却施施然坐下,微微偏头,望着门口的她,“只是你,不敢相信有人可以端然坐席,待皇帝来见罢了。”
常乐确实不信。
但当她那喜怒无常的父皇真的走进堂中,看到永清端坐案前,竟只是脸色微微沉了一下。
“永清啊,”他甚至还浮出一个极为敷衍的笑容,他坐在逆女身前,关怀道,“一晃眼你都这么大了,你今年也十六了吧?”
永清盯了他一会儿:“父皇,女儿是陶景元年生的。”
“朕是说虚岁。”皇帝目光转了一圈,他的手在案上不住地叩,仿佛无地安放,“你母后这些年,为着你,想必不容易。”
永清的微笑极为客气,但她却不留情面地反问:“阿娘这些年不容易,是因为女儿?”
不待皇帝思考到底是忍一时风平浪静,还是维护自己的天威,她便续道:“难道不是因为父皇么?父皇周旋不了公卿士族,最后还是把摊子丢给了阿娘,临走前,还赔去了灵寿姐姐。”
陶景四年,屯骑校尉张齿与司隶校尉窦津争夺强买先帝繁安公主的田地,愈演愈烈,纠结千人在京城械斗,皇帝初掌大权,为了维护皇家体面,一怒之下,革去两姓子弟朝中之职,还要将之籍没,谁料得张氏煽动北军,险些酿成宫变。还是蘧皇后察觉不对,连夜召蘧大将军压制住。
皇帝以为都闹到这个地步了,可以清算张窦,谁料此事根系世家利益,三公官署和尚书台皆封还诏书,不予钤印。最后梁符还劝他,把灵寿公主嫁给窦氏,暂且安抚,再借得窦氏支持才把张氏给料理了,此事才终于收场。
皇帝经此一事,又为赵昭仪的事和蘧皇后大吵一架,心灰意冷,壮志全无,第二年便到西京燕阙去修道了。
他已显出愠色:“朕是关心你!你提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谁教你这般乖张说话的?”
“父皇,五姐是皇后殿下的女儿,自然是与众不同,”常乐在旁出声,“还请父皇息怒,想必姐姐没有冒犯父皇,指责父皇的意思。”
她挑拨得过于明显,连皇帝都忍不住怒目相视:“这里没你的事,你先出去。”
常乐心中一颤,应声而去。
永清觉得好笑,他明明是打着常乐的名义把她叫来的。她问:“父皇,女儿叫什么?”
“你说什么?”皇帝皱起眉。
永清有些期待地望着他,她不期待他想起,但期待他窘迫打嘴的神情:“女儿的大名,叫什么?”
皇帝脸色顿时十分好看。
公主向来只称封号。若有亲近的人,似蘧皇后、蘧大将军,或者以后她的夫君,自然会唤她的小字采薇。大名,恐怕只有上玉牒和哀册这等死生大事的时候会写了。少用,却很重要。
他如果真的关怀自己女儿,怎会不记得。
君王沉默了半响,最后只道:“既永清于四海,终有庆于一人。永清这个封号,很好。”
室中不知是谁起先,父女皆嗟叹了一声。
俱是一愣。
永清想,这个封号,或许是他赠予自己唯一美好的东西了。虽然一开始,这仅是一个极其狭贫的边县。
不约而同的嗟叹,竟难得地共享了一点默契与温情。
直到皇帝图穷见匕:“朕这十几年终归亏欠了你们母女。你到了快出阁的年纪,这几日便别出宫了,朕已叫人把兰林殿收拾了出来,你也多陪陪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