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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金根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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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想得美!”

    宣室殿中,一支笔刀被狠狠掷下,栽立在一寸厚的玄色茱萸纹绒圈锦毯上,瞬间凝结了左右两席的目光。

    皇帝的恼怒虽颇有雷霆之势,却漫无目的,教室中诸位近臣俱是一怔,不敢先言。

    羽林中郎将赵都,第一个起身:“陛下,臣去将永清公主请进宫。”

    大家都明白羽林军的“请”是什么意思。

    赵都嘴里气势汹汹,却并未一鼓作气冲出宣室,杀到朱雀门前。他一贯地给皇帝表忠,只等着有个人拦住他,免得他和蘧家府兵起冲突。

    平时拦他的都是刘骑,今日许长歌却罕见地开了尊口:“公主毕竟金枝玉叶,赵中郎带羽林军相迎,恐怕不妥。”

    赵都立刻坐下:“那该如何是好?”

    他仿佛听见许长歌笑了一声,挑眉望过去,却只见他侧脸平静如水。

    “陛下,臣以为,公主一共有三个要求,不住宫禁、开府、仪同诸侯王。”许长歌又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皇帝额角青筋又跳动了两下。他看在眼里,继续道,“让公主如同三公一般开府辟署,自是万万不可。仪同诸侯王和移居宫禁之外,却还是有些情由。”

    皇帝最不肯让女儿沾染朝政,脸色微松。

    尚书仆射邝枕也回过了味,他道:“永清公主身份已是非同一般。我朝公主,皆以一县作汤沐邑,而永清公主则独得郡国之封,实际待遇已等同诸王,因而公主要求仪同诸王,也不算逾矩。至于宫外别居——公主尚未出阁,别居自然有些于礼不合,但别居也有别居的好处,公主离禁中远了,朝京那边的人,自然也远了。”

    台阶已给皇帝摆下。

    “当初若不是皇后相逼,朕怎会把一个郡国都封给她。”皇帝一想起五年前的这件事就头疼。

    皇嗣多早夭,公主皇子一概是十岁才序齿排行,册予封地,蘧皇后宠爱独女,昔日为爱女请封时,皇帝只循例划了永清县作为她的汤沐邑,蘧皇后力争,扣下皇帝翻修西京皇宫的费用,迫使皇帝松口,将整个郡皆封给了她,提到与诸侯王一个品秩,此郡因而也更名永清。纵观整个燕史,除了她,也只有高皇帝的长公主曾得郡国之封。

    邝枕笑了笑:“正因皇后视公主为心头肉,陛下才要将公主留在西京。”

    “行了。”皇帝拂袖,“刘骑,你去给永清公主安排宅院。”

    “现下北阙甲第空置的府宅不多,去岁已卖了好几座。”刘骑觑着皇帝的脸色,“只剩毗邻皇城的几处了。”

    皇帝正在沉吟,邝枕突然出声:“臣记得,冯翊公府隔壁便是昔日大将军霍胤的宅邸。”

    皇帝一登基就追封替他担罪而死的太子少傅许鸿为冯翊公,如今住着的是其子,许巽许长歌。

    各色目光皆投向许长歌。

    他抬头,俊逸的脸上毫无波澜。

    “公主此行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也算正中陛下下怀。且公主不过及笄之年,即便聪慧,心性也难免稚嫩,若能以怀柔手腕,让公主归附陛下,”邝枕若有所思地望着许长歌,“总比图穷见匕,幽禁公主,两京彻底闹僵来得好——这样的大任,唯有许侍中能担当了。”

    若论气度皮相,莫说满座,便是两京也找不出比这位许侍中,更能让少女倾心的男子了。

    邝枕道:“更何况,昔日侍中也曾向陛下献计——”这有些阴毒的计策,还是不宜在宣室之中公开说出。

    许长歌垂下眼睫。

    邝枕感到这沉默中有一丝异常,令他皱起眉。

    刘骑提醒皇帝:“陛下,快两个时辰了,永清公主还在朱雀门。”

    “把霍宅收拾出来给她住。”皇帝叹了一口气,有些同情地望向许长歌,“朕这个女儿,一贯的骄横任性,在朝京便是无法无天,你多担待。”

    许长歌的眸子里倏然有一点微微的笑意:“陛下言重了。”

    邝枕看在眼里。

    集议一散,许长歌走下丹墀,便被身后的邝枕叫住。家中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邝仆射,有些揶揄地问他:“永清公主生得极美?”

    许长歌微微一笑:“仆射以为侍奉公主,是个美差?若是仆射歆羡,巽去向陛下回话,此事便交由仆射了。”

    “我已成家立业。”邝枕不动声色,偏要诈他一诈,“但如果侍中实在不愿为公主折下气节,生怕妨害清誉,枕也愿代为劳。”

    许长歌抿起的唇只是笑意清浅,不再接话。

    邝枕已印证了自己的猜想,不再旁敲侧击,随口问道:“今日怎么不见梁老奉朝?”尚书令梁符从未缺席过皇帝的议事。

    “邝仆射明明与梁师共奉尚书事,却来问我。”他眼中澄澈,仿佛镜泊湖水,映出宣室前庭笔直的御道高阙,一切万物沿中轴并拢,皆收至朱雀门前那辆金根翟羽的凤舆上。

    邝枕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却只见日暮天光里燕归巢、云渐散。他道:“侍中可是梁老的高徒。”

    许长歌没有反驳,二人在阶下分别。

    他走向朱雀门前的那辆金根车。

    大燕仪制,唯帝后车舆可饰金,这位永清公主向来是恃着皇后的宠爱,在朝京时便出入皆乘凤舆,没想到她长途跋涉,也要借母亲的威势,生怕皇帝不知她的骄横。

    五年前朝京的雪天,她也是坐在这辆金根车上,那时她拥着轻裘暖炉,尚且一团稚气,不懂得什么叫做慈悲,也无意于施舍。她像太阳一般不懂人间疾苦,有时一缕漫不经心的微光偏是黑暗里的救赎,有时却是酷夏骄阳,让人恨得直呼“时日曷丧,与汝皆亡”。

    许长歌走近。

    如今他不必再在她的车前折腰摧眉,可以直起脊梁,从偶尔风起的帷帘,平静地望见里面困倦的睡颜。她倚在侍女肩头,鬓发松散开来,金钗欹斜,不知是跋涉之中懒得上妆,还自恃天生颜色,她并未涂朱付粉,只有眉尾的细细绒毛,被黄昏的光线染上淡淡金黄。

    “公主。”

    她被侍女轻轻摇醒,微微颦眉,犹有恼意,目光一对上许长歌,迅速偏过头去:“父皇怎么说?”

    “陛下将北阙甲第最好的宅邸赐予了公主。”许长歌的声音在帷帘外响起,他仿佛一直说话就带着淡淡的笑意,让永清几度怀疑他不是反讽便是别有意图,“臣请为公主挥麈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