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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帝国元武十年冬。
大凉山。
接连数日大雪,为地处西北极地的西凉国披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衣。
大凉山深处一片银装素裹,天空中纷扬的雪花仿似飘落的蒲公英,西北凌冽的寒风呼呼吹着,如冰刀一般割在人脸上生疼。
一身白衣白甲、背缚长刀的秦琅,蹑手蹑脚地爬上一处小山丘,举目望向远处的凉山山谷,脸色微变。
山谷之中人影密集,远远望去虽微若米粒,却在一片白茫之中显得尤为显眼。
因为练刀的缘故,秦琅的目力极好,山谷中大概百十来人,或扎堆,或独处,无一不是修行者。
寒风不吹面,大雪不沾身,这世间也只有修行者才有这份能耐。
反观秦琅,一身白雪与一袭白甲早就不分你我,黑密的眉峰被大雪染成白色,冷峻的面庞也被西北的冰刀子刮得满脸通红,虽说些许寒意还不至于给他带来麻烦,但御寒的手段比之山谷中的修行者,不免就落了下乘。
身为秦国白虎军统帅,秦琅此行,本来是为寻找西凉国建立在大凉山深处的凉山军营,顺便刺探西凉军军情,却万万没想到在这凉山山谷之中,竟然意外碰见数量如此之多的修行者。
身为秦人,秦琅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修行者。
在被称为“修行界不毛之地”的秦国,修行者一般只出现在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之中,没有几个秦人亲眼见过。
微微震惊之余,一想到修行者恐怖的感知力,虽相隔尚远,秦琅也不禁下意识地运行起了绝息术。
绝息术,顾名思义,隔绝气息,掩盖生机,是一门简单而实用的秘术。
当初与活死人烂先生分别时,后者极其努力从烂醉如泥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用十分简单的话语将绝息术传给秦琅,作为临别赠礼,并嘱咐道:
“此术是我亲手所创,虽不是杀人术,却能在关键时候救你性命。秦小子,你我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我希望你这辈子都没机会使用它,好好活下去吧。”
随后,有着一头白发,自称为烂泥的烂先生对着秦琅厌烦地挥了挥手,像驱赶苍蝇一般,然后倒在可与乞丐窝平分秋色的杂乱稻草堆里继续酣睡,酒醉后发干得厉害的嘴里咋吧两声,蹦出两字儿:“滚吧!”
“分别许多年,不知道烂先生是否还像个活死人一般,在这乱世中半醉半醒,烂醉如泥?”秦琅在心中默道。
“烂先生,没能如您所愿,这些年我已经用过好多次绝息术了,这乱世中,活着真的不容易啊。”
秦琅不禁想起自己最危险的那次生死经历。
几年前,他带队深入敌后,因为一时疏忽,不慎中了敌军埋伏,整个小队被重重包围,乱箭射杀。
看着队友一个个倒下,秦琅心如刀绞,却无可奈何,心乱之际他左肩中箭,倒在血泊之中。
身为小队统领的秦琅本欲起身再战,却发现队友已经全部阵亡,他心如死灰,眼角滚落一滴血泪,心知此战已是无力回天,只好暂时保全罪身,留得性命,以待日后报仇雪恨。
于是秦琅咬碎牙关紧闭双眼,混在战友们的尸身旁边,利用绝息术逃过一劫。
那一次,鲁莽的秦琅死了,陪葬的是一群他昔日的战友。
那是秦琅第二次死亡。
至于第一次,则更是离奇。
秦琅撇了撇右臂,衣甲掩盖之下,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火焰纹章。
火焰纹章呈火红之色,阵阵温暖的热浪自其间涌出,由右臂流向全身,使得秦琅在这西北凛冬之下,丝毫不惧严寒。
状若烛火的火焰纹章,隐藏着他第一次死亡的秘密。
那时他还没遇到烂先生,更不会绝息术。
那一次,单纯的秦琅死了,陪葬的是全城百姓。
包括他的父亲。
死过两次的秦琅,比谁都更懂得生命的可贵。
所以此时此刻,虽然距离山谷中的修行者尚远,但秦人向来对修行界谈不上一知半解,更不明白修行者的感知到底如何,为了谨慎起见,秦琅还是用上了绝息术。
只见秦琅匍匐在雪地之上,呼吸变得若有若无,心脏好像也停止了跳动,一身生机仿若消散在天地之间。
大雪纷扬而下,逐渐将他的身躯掩盖,最后只剩下一个微微凸起的雪堆,仿佛他从未在此地出现一般。
山谷中一棵参天大树之下,盘坐着一位老者,老者发须皆白,一身灰袍,胸前绣着一把倒悬的长剑。
就在秦琅气息消失的瞬间,老者闭着的眼睛突然睁开,双目中精光爆射,转头望向秦琅所在的方向,顿生疑惑。
掩藏在雪堆之下的秦琅,透过细小缝隙观察着山谷中的境况,对不知何时出现在身旁的灰袍老者,浑然不觉。
“小兄弟,能否……出来一叙?”灰袍老者停在秦琅身前几步之远的地方,对着秦琅微笑说道。
闻言,秦琅如遭雷击,从未失手的绝息术难道这次竟然被人察觉了?
“你将气息隐藏得很好,若非之前我就感知到了你的存在,否则我也发现不了你的踪迹。”老者扶了扶花白胡须,含笑说道:“不愧是已练至大成的绝息术。”
灰袍老者道出“绝息术”三字,惊得秦琅身躯一震,绝息术是烂先生的独门秘术,眼前这老者是如何知晓的?
事已至此,秦琅心知已没有再隐藏下去的必要,于是索性从雪堆中起身,稍稍后退半步,压下心中的疑惑与震惊,对着老者抱拳说道:“前辈也知道绝息术?”
灰袍老者看着秦琅,目光出现片刻的凝滞,仿佛陷入回忆之中。
“绝息术是我师……一位故人自创的独门秘术,功法极其简单,效果却十分实用。世上掩盖气息的法门很多,但唯有绝息术,门槛很低,也无需使用元气,人人可练,并不止于修行者。”
“绝息术是前辈的故人所创?”秦琅疑惑,难道烂先生与眼前这位白发老者认识?
“不错!”灰袍老者眼神黯然,“不过我那位故人在十年前突然失踪,下落不明,如今或许已经不在人世,不知小兄弟的绝息术师从何处?”
“十年前失踪?”秦琅想着与烂先生相遇正好是十年前,灰袍老者口中的故人,不会正好就是烂先生吧?
但他转念又想到,烂先生每每醉酒之后,身体自行运行起绝息术,整个宛若死人一般,一死就是好几天,所以秦琅给他起了个“活死人”的外号。
两人相依为命的那几年里,烂先生大部分时间都处于躺尸的状态,任谁都看得出他那厌世之意。
秦琅不知道烂先生是否是灰袍老者口中的故人,也摸不准两者究竟是何关系,但既然烂先生选择在这乱世之中醉生梦死,秦琅也不愿有人前去打扰。
灰袍老者悄无声息地出现,让秦琅措手不及的同时,也提高了警备。对方显然是修行者中实力高深之辈,秦琅不得不小心应对。
他看着灰袍老者淡淡笑意的眼眸,从后者一出现,秦琅就一直仔细观察着对方,老者的言行举止,并不像是一个脾气暴躁、一言不合就开杀戮之人,于是秦琅壮着胆子说道:“前辈见谅,恕我不能相告。”
“不说也可以,交浅不言深嘛!”
灰袍老者依然眼含笑意地看着秦琅,突然之间却好像发现了什么,只见他脸色骤变,眼神也转为锐利,陡然间身影闪烁,已是欺身而进,死死扼住秦琅右手手腕,神色激动,语速较之平常也快了三分:
“你为何会我天剑门的上乘呼吸吐纳之法,是否是传你绝息术那人教于你的?那人是谁?他现在在哪里?快说!”
秦琅只觉灰袍老者身形一闪,就出现在自己面前,他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已被对方扼住手腕,丝毫动弹不得。灰袍老者接下来的一连串问题更是问得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听秦琅喃喃说道:“天剑门?号称天下第一宗门的天剑门?”
秦人无法修行,对修行界的事知道得不多,但天剑门天下第一宗门的威名,却是不止于修行界。
“正是!我观你呼吸之间自有韵律,与我天剑门的上乘吐纳之法相似之处十之八九,老夫身为天剑门长老,岂能看错?”
灰袍老者自知方才激动之下,行为有失,于是放开了秦琅的手腕,语气恢复平和,但眼神之中的激动却是仍未平复,“小兄弟,老夫心系故人安危,方才一时激动才冒然出手,还请见谅。万望小兄弟如实相告!”
秦琅揉了揉手腕,后退两步,眼前的老者实力深不可测,他竟然连拔刀的机会都没有,须得更加小心提防才是。
不过让秦琅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与烂先生用于偷鸡摸狗的呼吸法,居然能和传说中屹立于世间顶端的天剑门扯上关系?
两人相依为命的那些年,大部分时间都过得穷困潦倒,饥一顿饱一顿的,在乱世中四处流浪。
囊中羞涩的时候,烂先生就带着秦琅上树捉鸟,下河摸鱼,去山里找过野菜,也去庄稼地里觅过食。
秦琅从小家境殷实,知书达理,本来对去庄稼地里偷盗的行为极为不齿,可已经饿了许多天,实在受不了五脏庙的抗议,与烂先生为老不尊的诱惑。
当接过烂先生扔来的一根黄瓜,秦琅来不及细想以前读过的圣贤道理,就一口咬掉大半。
那滋味,清脆爽口,汁水四溢,真他娘的香甜解渴!
不过第一次偷黄瓜的经历实在谈不上光彩。
秦琅手中剩下的半截黄瓜还没啃完,就看见一群庄稼汉子拿着锄头、扛着扁担、提着铁锹,朝着他们恶狠狠地冲来,嘴里一边喊着抓贼,一边骂着爹娘。
秦琅与烂先生撒腿就跑,边跑边啃剩下的黄瓜,啃得只剩黄瓜屁股的时候,烂先生居然将其扔还给了一直紧追不舍的庄稼汉,气得后者追着两人一直跑了两座山才堪堪放弃。
那一次,秦琅简直跑掉了大半条命,累得瘫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反而是整天喝得酩酊大醉,昏睡如一摊烂泥,再搭配上那一头白发,简直就是一垂垂老叟的烂先生,虽然跑得满头大汗,呼吸却并未紊乱,还能站着笑话秦琅:“年轻人不行啊!”
那次之后,秦琅缠着烂先生学会了一套恢复体力的呼吸法,从此每当二人饿得走投无路的时候,就开始了庄稼地里愉快地你追我赶。
这么多年过去了,却是没想到烂先生随手教给自己的呼吸法,竟然有这么大来头。
秦琅表面不动声色,看着灰袍老者说道:“敢问前辈的故人叫什么名字?”
“岚黎,山中雾气为岚,日出破晓为黎。”
“岚黎,烂泥?”秦琅总算知道烂先生为何自称为烂泥了,看来灰袍老者口中的故人,十有八九就是烂先生无疑。
如此说来,烂先生曾经或许还是天剑门之人。
“前辈,传我绝息术和呼吸法的人确实是同一个人,但我曾答应他绝不将其姓名外泄,不过我能告诉你的是,他并不姓岚。”秦琅看着灰袍老者一字一句地说道。
不管怎样,秦琅尊重烂先生的选择。无论是岚黎还是烂泥,他都希望烂先生能遵循自己的本心,好好活下去。
“不可能!”灰袍老者斩钉截铁,目光犀利宛若一柄利剑,“此吐纳之法乃我天剑门上等功法,普通弟子根本接触不到,传授你之人肯定是天剑门中有名有姓的人物。而绝息术更是岚师兄的独门秘术,不管是天剑门还是整个天下,都是独一份!”
“告诉我岚师兄在哪里?他是不是还活着?”灰袍老者走向秦琅,神情激动,“你得岚师兄传授绝息术,当是他弟子无疑,为人弟子,怎能不为师傅考虑?”
“岚师兄若是还活着,该当回天剑门讨回公道才是。你可知天剑门欠岚师兄一个掌门之位!”灰袍老者步步逼近,根本不给秦琅说话的机会,就一把抓住秦琅手腕,摁住他的脉搏。
转瞬之间,灰袍老者脸上的激动之色忽然转变为惊讶,他目露精光,疑惑地看着秦琅,“你不是修行者?”
秦琅苦笑,灰袍老者的修为有些超乎他的想象,他一向谨慎小心,且对对方早已有所提防,但以他地武者的实力,在老者面前却还是如同稚童一般,随手一招就被制住,“前辈,我也没说过我是修行者啊。”
灰袍老者继续打量秦琅,他眉毛一挑,说道:“你是秦武者?”
“岚师兄怎会找一个秦人当做弟子?秦人无法修行,如何继承衣钵?”灰袍老者在心中思忖。他抓住秦琅的手腕不停拿捏抚按,探查着后者身体,突然间灰袍老者目瞪口呆,有些不确信自己的判断。
“灵脉?”
“不可能!八脉未开,如何能开灵脉?”灰袍老者显然不相信世上会有如此荒诞之事,他灰白的眉毛紧紧皱起,握住秦琅的手又紧了几分,再次仔细探查。“和所有秦人一样,先天脉枯竭,无法修行!既然如此,为何能开灵脉?”
修行者修八脉,第一脉便是先天脉。
先天脉乃是八脉之首,天生天予,其有明显、隐晦之分,狭窄、宽阔之别。
先天脉明显且宽阔畅通者,往往修行资质出众;反之,先天脉隐晦不明或狭窄不畅者,往往资质平庸,且修行路上每多坎坷。
而先天脉若是枯竭,则无法吸纳元气入体,终生不能修行。
先天脉一开,便算踏入修行界,之后能开几脉,就看个人资质与机缘造化。
古往今来,但凡能开八脉者,无不是站在世间顶端的强者,弹指间搅动风云变幻,一怒天下乱!
但灵脉,却并不在八脉之中。
灵脉神秘而强大,生于八脉却不属于八脉。
世间修士能开灵脉者,寥寥无几,而灵脉开得越早,对修行越有利。
与八脉不同,开启灵脉并不需要固定的顺序与时机,修士往往先天脉一开,只要机缘一到,随时都能开启灵脉。
而身具灵脉者,如怀揣巨宝,往往讳莫如深,与富人财不露白是一个道理。
所以许多修士修脉一生,却从不知晓世上还有灵脉一说。
灰袍老者之所以能一语道破,不是因为他是天下第一宗门的长老,见多识广,而是因为他也身具灵脉!
灰袍老者是站在世间巅峰的天命大修行者,但他开启灵脉的时间较晚,乃是踏入天命之后,才机缘福至开了灵脉。但他的灵脉隐晦不显、细小狭窄,如山间小溪,断断续续,水流不沛,顶多只能算是下品灵脉。
“纵观古今无数天才横溢的修士,如老夫一般,天命之后方才开启灵脉的,不在少数;天资更加卓绝的,则大多在通天境开启;而能在后天境就开启灵脉的,或许也只有传说中的那几个人物。”灰袍老者惊魂未定,瞠目结舌地看着丝毫动弹不得的秦琅,“可如你这般,一脉未开,根本不能算是踏入修行界的修士,就先行开启了灵脉,纵然是古今罕见的天纵奇才,怕也比不得。”
“前辈,我是个秦人,压根就不能修行,你说的这脉那脉的,对我而言,根本没用。”秦琅有些担心灰袍老者发现他体内的异样——那团火焰纹章,那里隐藏着他第一次死亡的秘密。
“是啊,可你偏偏是个秦人,先天脉枯竭,不能修行,白白浪费了这等似江河浩荡的绝品灵脉。”灰袍老者看着秦琅,遗憾地叹了口气,“真是个让人无法形容的……妖孽!”
就在此时,山谷中突然爆发出氤氲霞光,谷中修士随之躁动起来。
灰袍老者看着山谷中散发出的五彩斑斓的光晕,低声说道:“灵根终于要问世了。”
他转头看向秦琅,神色凝重:“小兄弟,到底是谁传授给你的绝息术,老夫暂且不管,但你修习我天剑门上等吐纳功法,就已经与我天剑门脱离不了干系,老夫说什么也要带你回天剑门一趟。”
灰袍老者双手在胸前交叉变换,快速捏出一个玄奥的剑诀,斜斜指向秦琅右手手背。“但老夫如今有要事在身,自顾不暇,不便带着你,等此间事了,再去寻你。”
秦琅只见一道光晕自灰袍老者手中射出,之后他就感觉右手仿佛被蚊虫叮咬一般,出现片刻的疼痛,待抬起手一看,才发现手背之上多了一个小小的红色剑印。
“老夫资质驽钝,参悟不了天剑怒,但却学会了其中的气机牵引之法,这红色剑印乃是一道精纯的天剑剑气,除非你能舍了这右手不要,否则是没办法消除这道剑气的。”
灰袍老者转身朝山谷而去,眨眼就消失在秦琅的视野之中,看得秦琅一阵目瞪口呆,寒风在耳旁呼啸,隐隐传来灰袍老者剩下的半截话语。
“小兄弟可要保重,他日老夫便凭着这道剑气前来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