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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叶身上的伤大半都是皮肉外伤,旧伤新伤夹杂一处,看着一道道青紫骇人得很,抹了药油倒好上许多,反是这一年来动辙得咎,先时也不打她,只是饿饭不给吃的,时候一长伤了脾胃,若不仔细将养着,怕落下病根来。
石桂不敢给她吃油腻的东西,专给她炖了粥,炖的米粒开花,刮下最上面那一层粥油来给她吃,让她好好养胃。
瑞叶的眼泪就没断过,再没成想竟还有这么一天,原来的姐妹们都散落了不知往何处去了,她还当这辈子再见不着了,没成想会在漳州遇见叶文心。
石桂给她喂了粥,天天买上一条活鱼,片下肉来打成肉茸加进粥里,慢慢也能加些猪肉猪肝碎进去,还学着穗州人的做法,在里头打一个蛋。
瑞叶先还只能吃小半碗,一天比一天吃的多,一日三餐按时吃上了,再喝药吃药丸,脸上气色也好了,胃也不常疼痛了,秋娘看她好起来便笑:“到底是年轻底子强,再养几个月就能全好了。”
石桂这才问她:“不知道六出玉絮姐姐几个,都往哪儿去了?”她怕触着瑞叶的伤心事,一直不敢提起,到她身上好些,有了起色,这才开口问她。
瑞叶神色一黯,她在丫头里面算是卖得晚的,叶家这许多年的经营,有许多都是家奴,一家子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俱都拆开了发卖,妻离子散天各一方,哭声就没停过。
一屋子丫头,除开早就没了的琼瑛之外,一个都没能逃过,跟着叶文心身边的且还好些,或多或少,都有一门手艺,六出会点茶,玉絮会刺绣,素尘梳头点妆是好手,官家娘子差了使唤人,买她们比买旁的更强些。
“六出卖给了茶商,玉絮素尘都是被官家买了去。”至于过得好不过,瑞叶只要想一想自家,也不能说她们定然都过得好。
石桂勉强扯出一个笑来:“既是有手艺的,凡要用她,总不至于太苛责。”至于她们的家人,只怕情状还更不如些,夫妻别离儿女分散,怎么不是伤心事,更不忍去问瑞叶的爹娘如何,拿了块芝麻糖给她,让她去一去嘴里的药味儿。
事儿都已经过去快两年了,要真是见天的伤心,日子也过不下去,瑞叶接过糖去,却不往嘴里
送,此时苦药都是甜的,还当在要苦海里挣扎一辈子,到活不下去了,也就不活了,没成想还能再遇见叶文心。
比菩萨还更管用,慈航引得她上岸,从此就又有了落脚生根的地方,石桂还低落,她先振奋起来,拉了石桂的手:“我原来还忧心姑娘身边没个能照看她的人,姑太太竟都安排好了,等我好些,便给姑太太点灯抄经。”
叶文心给沈氏和叶氏都点了长明灯,石桂拍拍她的手:“你安心养好身子,往后的事儿咱们再做打算。”
瑞叶原来是叶文心的丫头,如今又是叶文心把她赎了出来,就拿自个儿当叶文心的丫头,略能坐起来了,就问石桂寻常姑娘穿的衣裳在哪儿,她挑一匹料子,给叶文心做衣裳。
石桂怎么也不肯:“你身上才好些,怎经得劳累,姑娘如今也不穿这些了。”这话倒是真的,叶文心原来身上哪一样东西不精致,衣裳穿过一季得置新的,茶叶只喝嫩尖尖,帕子用过了就不再用,每双鞋子底下都得刻着花。
可如今的叶文心还穿着旧衫子,裙子上镶一道边就算是有妆饰了,恨不得天天就光梳一条辫子出门,手上这许多事要忙,哪还有精力去管衣裳鞋子好不好看。
“等姑娘回来了,你就知道了,如今她再不爱那些了。”眼睛只盯着女学,只想着救助会,吃住都恨不得在女学馆里。
瑞叶怎么也不信,问了石桂知道叶文心身边竟没有丫头侍候,心头一酸落下泪来,撑着了就要起来:“都换季了,姑娘的衣裳得拿出来晒才成的。”
石桂把她按在床上:“姑娘把你交给我的,你就算是我师姐罢,都交给我了,可不能由着你胡来,身子不好是一辈子的事儿,你就是要做衣做鞋子,也得等身子好些才成。”
乍然相逢,瑞叶的脑子还转不过弯来,她在漳州见着叶文心,还当她受了多少苦楚,人瘦了,身上的衣裳也简薄,可大难之后能活下来便是好的,又不敢问她在教坊司里呆了多久,叶氏是甚时候把她救出去的,满头雾水,就被绿萼送到了穗州。
听石桂说了在办女学,瑞叶是知道女学的,原来也没少听叶文心说起过,可女学到底什么样,她不曾见过,也无从想像,这事儿不能帮手,食衣住行倒是成的,说什么也要给叶文心做鞋子。
“我看见姑娘鞋子上的云头都起丝了。”叶文心穿的还是旧年的,叶氏替她预备的,让瑞叶看见怎么不心酸,石桂无法,拿了布给她:“姑娘时常走动,丝的缎的都不经穿,还得是布的。”
瑞叶又怕这布不软和,她看叶文心的样子还当叶家如今生计艰难,也不能挑剔料子,一块素色的红布头,穿针引线做得极花哨,不睡时便拿着针,一面扎针一面叹:“原来姑娘的鞋子都是我做的,别个做的只不合脚。”
石桂拿过来一看,两个鞋面儿都不一样,一只蝴蝶儿停在花蕊间,一只蝴蝶扑着翅膀,蝴蝶翅膀还有两样颜色,许多年前,叶文心就有这么一双鞋子,如今方知也是瑞叶做的。
瑞叶把这两块精工细绣的布料做了云头,花色还不绣在鞋尖上,防着穿裙子走着磨了边儿,鞋尖儿做的窄窄的,两只鞋子做出来,石桂一看便笑了,想到叶文心拎了裙角儿说脚都大了,点一点
鞋绑道:“这儿该宽些才是。”
瑞叶身子渐好,秋娘还悄摸问了石桂:“总不能叫她这么一天天的呆着,也该给她寻些事做,成日里闲着,胡想起来怎办。”
秋娘是过来人,绿萼也是一样扳回来的,知道瑞叶是当过妾的,才来的时候也会怔怔出神,想着那个县令,心里到底是动过情宜的,救她于水火,又待她那么好过,石桂也是瞧见端倪,这才拿了叶文心的衣裳鞋子给她,跟着又让她干起活来。
“娘放心罢,我省得。”石桂待她身子好了,领着她去了沈府,叶文澜还在,瑞叶还想留下来侍候他,姑娘不在了,就照顾着少爷也是一样,叶文澜却摆了手:“姐姐把你交给她了,你就听她的,她让你做甚就做甚去。”
瑞叶无所适从,她还没这样闲过,都遇见了旧主,自然还是当丫头,又说要到叶文心身边去,怕她吃不好睡不好。
原来没见过沈府,只道叶家落难再无资产了,不意叶氏会把自己的嫁妆分出一半来给叶家姐弟两个,心下安定,石桂看她一门心思转着叶文心转,这才知道为甚要把人交给她,真的送到府里,等叶文心回来了,瑞叶还个丫头。
她这是不想瑞叶再把自个儿当主子看待了,石桂便带着瑞叶往饭铺去,跟着阿珍王娘子几个一道忙,瑞叶先还瞪了眼儿,不成想石桂会做生意,略站了站,就伸手撸了袖子,她在叶家是没干过粗活计,可在县令后衙样样都做过,洗菜切菜烧灶,做得慢了就得挨打。
王娘子自家受过苦,看这么个漂亮的姑娘的是个跛脚,还梳着妇人头,一句也没问,只分派她做事,反是张三娘看一回,可她是石桂带来的,张口还叫她姐姐,更不好问,瑞叶在饭铺里头累了一天,说话做事竟自在起来。
跟着王娘子学做大锅饭,知道石桂这儿一天要卖出千儿八百去,还要在街面上开铺子,还记得她初见石桂的时候她还是小丫头模样,两年不见,竟这般厉害了。
夜里石桂便道:“明儿就带姐姐去看看姑娘当教员的女学馆去,那儿可都是咱们的师妹。”这一天买菜也带着她,出去卖也带着她,瑞叶自从跛了脚,就最怕别人看她,笑她是个跛子,她的脚跛的不厉害,只有急走起来才显得有些高低,石桂秋娘根本没在意,连问也没问过,到了码头边的甜水铺子里头卖饭,和看见这一带有许许多多的女人出来讨生活。
一连带她转了三天,穗州城里能去的地方都去了,瑞叶脸上的笑意多起来,缩在县衙后头,哪知道天下还有这么个地方,石桂笑起来:“姑娘还想去西人堂呢,正在学西语,往后说不准还能出海。”
瑞叶打心眼里替叶文心高兴,她知道姑娘是多么要干净的一个人,那些个丫头差点儿都哭瞎了眼睛,连吃茶的水都要用梅花雪水,怎么受得住落到腌臜地方去。
等她看见女学馆,那些个女学生还当她是新来的学生,告诉她来了这儿再不必担心,又问她会些什么手艺,看她身上的荷包是自己做的,俱都艳羡起来,做的这样精细,都能做大件的座屏了。
瑞叶这才知道还有这么一种活法,码头上的女挑夫,丝坊里的织绸女工,好还有女学馆里这些半工半读的姑娘们,里头有寡妇,有自梳的,都能自个儿养活自个儿,不必仰人鼻息,不必看人脸色,自也不必挨打挨骂。
她半天都没说话,临到要走了,才道:“我们姑娘原说颜大家多了不起,一屋子人都没拿她的话当真,如今才知道是真了不起。”当日虽是作奴,也是衣食无忧,侍候着姑娘,跟副小姐也没差什么,真到过了苦日子了,才知道眼下的日子好。
石桂笑起来,握握她的手:“姑娘把你买了来,就已经替你销了契,你如今就是自由身了,不如想想要干什么,我这儿缺人手,姑娘那儿也缺人手,端看你想干什么。”
瑞叶想着先在石桂这里忙,等叶文心回来了,再跟着叶文心,还怎么都不肯要工钱:“你日日替我忙着,也是我还报的时候。”
她不肯要,石桂必得给:“你是做了工的,做一天就算一天的钱,哪能白得你的。”知道她身无长物,来的时候大妇把东西全扣下了,首饰环钗不必说,衣裳鞋子都没有,穿的全是石桂的衣裳,给她钱她必不肯要,按天发工钱却是她该得的。
瑞叶就暂住在绿萼的屋里,石桂早先订的家具也一样样送了来,到了五月底,营地上工程暂歇的时候,明月领着他那个小布包,往石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