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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家拜托了徐先生替俞思谦谋一个差事,造币厂是军阀的命脉之一,因而徐先生的话在市政厅很有分量。再者先前兴办重庆大学一事俞思谦积极响应并说动了很多士绅,出款出力极为尽心。俞家与舒家又结姻亲,航运实力不容小觑,刘军长对他、对俞家印象都很不错。
今晚便是徐先生设宴引荐俞思谦,给市政厅要员和大学筹委会的一些朋友下了帖子。名为徐先生请客费心的还是俞家,所以俞思谦今日准备亲自到秋江楼核对菜单、沟通细节,毕竟此类“乡饮酒”要的就是一种推贤举才、识人善任的使命感,但又不能有腰金衣紫的铜臭气,让官老爷们轻松自在告别案牍,有如流觞曲水,这毕竟不算是卖官鬻爵嘛。
只是没想到一大早就被舒琰拉走参加什么两湖商界老乡小聚,他只好从幼清处借来了元德替他办妥晚上的事。
“舅舅我今天真的事务缠身,这可关乎你大外甥的前程。”俞思谦坐在床尾凳上还穿着睡衣,无奈的一摊手对舒琰说到。
可他低估了舒琰的无赖和借口多端,舒琰不管不顾的拉他起来,还吆喝幼清过来给她哥挑选着装。
“你们俞家在重庆商界颇有名望,舅舅我初来乍到妄想分一杯羹还不得你这个长孙作陪?你就当心疼心疼你舅舅我。”舒琰的俊脸一下子凑近,瞬间变脸偏做出一副恶狠狠的模样,“有你相助我这笔生意可以早日做完我也早点走嘛,省的多折磨你几天!”
俞思谦看着舒琰恶向胆边生的样子,又深知这个不正经舅舅的磨人手段,只好妥协。
“好好好,我同你去,不过先说话吃过午饭我就回来,绝不多留!”
“好,绝不多留。”舒琰同他击掌为誓,吹着口哨踱步出去,还不忘嘱咐在餐厅等他吃早餐。
这哪是可心早餐、丰盛午宴,分明是鸿门宴。
俞思谦一撇嘴,走进盥洗室梳洗。待他回到卧室时发现幼清将他从头到脚的行头都整理好了,坐在刚才他那个位置冲他甜甜的笑。
纺绸的长衫和西裤整齐的叠着,其上还放了一枚怀表,脚边是一双单扣孟克鞋。长衫上绣的的变体同向几何暗纹,干净清爽,是这个时期绅士独有的新派与古意的糅合。
俞少的私家造型师指导完毕一溜烟地跑开了,这二人串通一起准没好事。
吃过早餐二人乘车到了一栋南洋殖民风格的小楼,进门有侍者接过礼帽和男人们的士的。沙发侧面是法国式长窗户,轻纱的窗帘徐徐飘动,夏日壁炉歇了火但它上面的黄铜镜还在熠熠发光。鸟笼摆在高斗柜上,金色的,里面一只雀儿,旁边是一对夫妇的油画像。
这是一间咖啡馆,就陈设看来完全是一座私家小宅,可它偏开门迎客,但你一旦踏入便舍不得高喊侍应点餐,唯恐惊扰了娇俏的女主人或者还在小憩的孩童,因为它真的温馨的像家。
这间咖啡馆常被新派人士或者阔绰人家用来做沙龙会的场所。这十多年沙龙在东方也掀起热潮,有知识分子切磋学问、交流思想,有青年学生共读报刊,也有名媛绅士自由交际,总之沙龙的空气是自由的、活泼的。
两湖商人们谈商事自然也组织一个沙龙来交流经验、增进感情。
俞思谦被舒琰拉着同许多人寒暄过了一轮,期间舒琰的视线不是瞟向门口,终于他舍得放他自己活动,因为这时从门外进来了两位女士。一位年纪稍长的留着棕色波密式卷发,绢纱方领旗袍长自脚踝,由于衣长束缚着步伐,走起路来格外绰约,堪称莲步轻移。另一位是少女模样,也穿了一双灵巧的高跟鞋,群青色沉静衬得起繁复华丽的夏衣,短发仍是只一枚发卡,三粒小珍珠圆润可爱。
舅舅果然贼心不死,这次换俞思谦跟住舒琰不撒手了,等主人家的舒琰和新来的宾客打过招呼他就再次回到舒琰身旁,寸步不离,绝不落单。可舒琰便是没有机会也要创造机会的。
“思谦,你替我招呼下客人们,我去厨房看看午餐。”他交代完郑重的拍了俞思谦的肩,忙不迭地溜开。
姚女士也是个知情识趣的,见状投入地和朋友们热聊,故意撇开姚梦庭不管。姚梦庭在姑妈身边待到无趣便走开准备自行去取一杯咖啡,逗逗鸟玩儿。恰巧俞思谦正准备踱步到窗边看看街景消磨时光,他刚起身侍应就端着托盘走到了二人之间,姚梦庭自是要取一杯的,可侍应不复之前的“本分”,主动开口询问俞思谦是否也要,并为二人指了拐角处。
“那边有卡座,喝咖啡会更安静些。”
俞思谦见她百无聊赖的样子,心想自己也算半个主人家理应作陪,这也是绅士的品格。于是他伸手端起一杯咖啡,朝侍应略一点头。
“这位女士,能否赏脸同我一起过去坐坐?”
说罢他伸出右手做请的手势,姚梦庭与他对视,见他笑得和煦不复之前害羞窘迫的模样,也笑弯了眼睛。
“恭敬不如从命。”
卡座这侧也有三两人随性的坐着闲谈,窗户半开着,也蒙着白色轻纱,阳光将它浣洗,不料染色成洒金般热切。
二人择了一张桌子对坐,俞思谦又起身从点心台上端来了饼干和冰淇淋。
“谢谢。”姚梦庭冲他点头可视线没有离开过桌上的广玉兰。
这句话后二人再次相顾无言,都一口口的吃着甜点,大有吃饱就不用午饭的意思。很不巧,两人恰恰好同时咀嚼完上一块饼干,又都端起咖啡轻抿一口,再次伸手向小碟,于是这块小饼干进入了使命生涯。两人的手指在小圆饼的两侧相触,是电风扇开得太大了吗,两人的手指都有些冰凉,可这冰凉如同冰上火唰地给二人的面颊升了温。俞思谦不好意思的缩回手,带着歉意的看她一眼。
大概是火热的氛围里二人的静默过于违和,终有人打破沉默。
“与女士有两面之缘却还不知芳名,敝人俞思谦。”
俞思谦伸出右手要做文明礼同她握手,二人的手相握轻触即分。
“姚梦庭,原是俞家公子,常听同乡们提起您。”
话匣子一经打开气氛便活了起来,姚梦庭留洋归来本不是那些扭捏的闺中小姐,只是她见俞思谦太过害羞自己也莫名地抹不开面子来。
“密斯姚是南边还是北边的人?”明明已经知道的答案他选择了亲自问一遍,这样才显得不那么别有企图,以至于背地里将别人查了个透彻。
“长沙人。”
“奥,怪不得密斯姚这样爽朗。”
“俞公子谬赞。敢问在哪里做学问?”她先前听客人们提过一两嘴俞思谦,众人都直言他是青年才俊,走得近了看果然如此,他谦和儒雅,没有大宅里浸淫出来的靡靡之感,想来也是受过良好教育的。
“说来惭愧,先前刚毕了业,只在省内念的书,敝人愚笨尚没有继续深造,只待何时寻一门事来做。在家荒废这些时日不觉,如此想来倒失了青年的进取精神。”
“啊呀…是我失言,我绝无这样的意思,俞公子千万不能这么想自己。听说本地的大学也十分严苛,能坚持学成毕业的已是人中龙凤。”姚梦庭觉得说错了话有些难为情,从前襟抽出手绢擦了擦不存在的额汗,“俞公子日后不管是从事什么也是极有用的人才,反倒是我空在外拉了这么多年的琴根本没有用武之地,白白叫那么多银子浪费了。”
俞思谦没想到她是学的音乐,面前这个正在自谦或者懊恼的女子在他眼中陡然升起了悠扬的浪漫,一个女子敢奔赴远洋去追寻音乐,在一个烽火连天的年代,这是何等的浪漫啊。她背着琴在异国他乡的街头游走或者站在甲板上瞭望远去的故乡时像一丛玫瑰,也像德拉克洛瓦在巴黎街头为革命者渲染上的黄色硝烟,坚定又迷人。
“密斯姚说哪里的话,女子为何不能在外活动,想必密斯姚是拉的一手好琴的,我对世人不能有幸聆听感到遗憾,也为自己感到遗憾。”
姚梦庭惊诧了片刻,又笑起来,不像那些自诩端方的女子一样用手绢捂住了嘴,她笑得大方又肆意。俞思谦能看见一截柔嫩的小舌在笑时抵住上颚,笑得有些累时发出抽气声,还看见夹在耳后的短发由笑意牵动垂在脸侧。
“俞公子也太会说话了,不过你说的对。只是总有人逼着你嫁人,更不幸的是不是所有人家都能由着女人做她们的事。”
“密斯姚不必如此悲观,您的思想如此芬芳,会有人被它吸引,尊重它的。“俞思谦掏出怀表看了眼时间,”好像到开宴的时间了,请。”
有了先前的交谈席间氛围也很融洽,到了舒琰承诺他的告辞时间俞思谦特地同姚梦庭告了别,两人也交换了片子,不管是出于礼仪还是想要继续交往的想法,以后俞府都有人会期待门房递信或是电话响起了。
“密斯姚,原谅我不能作陪了,期待能邀请您到敝处做客,舍妹也会很喜欢您这样的女士。”
“俞公子不必自责,这个上午我很愉快。只怕到时候叨扰了府上,期待见到令妹。”
姚梦庭同他挥手,正对着阳光,她的面容被晃得有些看不清,只觉得通身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