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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幼清把信折起来,双手叠放在腿上,车内只闻正在努力平复的呼吸声。
信上写戏班打泸州来,得罪了有势力的人家,耗光了钱财,蜗居在破败的三清观。那天唱戏的是班主弟子莫小寒,顶上的师姐师兄,一个死了,一个跑了。
莫小寒是孤儿,被遗弃在戏班外,戏班养他长大。
莫家班除了唱京戏还有特别之处,他们有一个女弟子,莫珃。嗓音清细圆润、纤巧秀丽,名噪一时。但政府严令禁止女艺人演出,认为妇女演唱有碍风华秩序,大师姐被迫停演。好运的是,一次登台结识了秀才郎,风风光光的娶回家了。
秀才嫉恶如仇,同乡有位乡绅吴太爷为了涨水时不淹自家田地,强征邻里沃土做汛时排水塘,因此绝不屈于权贵,带头闹上了。
吴太爷恼了,嘿你个刁民,吴某人宅心仁厚,为乡民谋利,兴修水利,你竟告我污状,好哇,给你点颜色看看。于是把秀才家的地一齐划入“水利“范围,冬月的风太利,不小心也刮倒了秀才家的房子。夫妇二人被打的半死,一路从郊外被运到莫家班,再一把火送莫珃与长了十几年的戏班团员。
四川仍实行防区制,各防区里拿枪的说一不二,迫于淫威莫家班远走故土。
幼清思忖了片刻,她拿了个主意,她同情极了这个也无父无母的可怜人。
今晚是在秋江楼吃席,这间酒楼是幼清母亲嫁妆里的产业。舒家除了地契家私、首饰现钱还在重庆城置办了几处产业供女儿在异乡生活的滋润。其中就包括秋江楼,位于下半城长江畔,此外还有一间布行和参股的百货公司。
与上半城的新派相比,下半城是古香古意、传统风貌。秋江楼大门坐西向东,朱漆广亮大门,四角攒尖顶高楼,暗八仙的彩绘在立柱、檐下处处可见。
今日是徐家小姐十岁生日宴,徐家在造币厂做事,与市政厅关系紧密,徐家大院紧邻俞府,两家相交甚好。
徐先生的秘书和家里管事正在迎宾,登记过客人的礼物就将男女宾客带往不同的包厢。侍应传菜、看茶忙得脚不离地,受邀的歌星唱着时兴的外国调子,整个场子热闹无比。
席面是传统的川菜席,从成都荣乐园承袭而来,小碟开席,八大主菜囊括了鱼翅、海参、鲍鱼几大席面的菜色,最后一道清炖鸡孚,汤汁醇厚清澄。不过秋江楼仅小碟就有8个围碟1个中盘,且众采几大菜系精华,佳肴争艳。
俞幼清被迎至东厢,点翠玻璃围屏隔出客人用餐区。各家的太太小姐齐聚一堂,珠光宝气,馨香扑鼻。
徐家请的是家庭教师,因此徐玟除了邻里相熟的女孩少有同龄玩伴。幼清一进屋便看见徐玟在徐夫人监督下还偷偷地张望,而面上端的那副大家小姐模样煞是沉稳。两人目光相接,俱是绽颜一笑。
她招招手,道:“小蛮,这边来。”
幼清落座,两只小手便握在了一起,两人凑头聊着小女儿的烦恼与欢喜。
席间女人们聊的最多的是时下流行的衣料、花样,哪家洋行又进了法国的香水,电影杂志上的女明星又和谁家公子交际。
周太太一向开朗周到,有她在主人家绝不会担心席间客人聊的不尽兴。太太们打趣完了一圈俩小姑娘,开始了她们的话题。
“幼清小姐,你们铺子上新进的蕾丝和羽纱怕是紧俏得很,今年夏天时兴这个吧?”周太太也是最爱时髦的弄潮儿,她转向幼清问道,“若是流行我得先订上,定比你们先穿上。”
“铺子上的事情我是搞不懂的,夏天燥热,轻薄的料子是最合适的。不过蕾丝和羽纱隆重,点缀一二想来会很出彩,细布或是府绸平裁,绰约风雅。”幼清托腮想了半晌,甜甜的答道。
席间另有夫人附和说:“是呀,你再梳一个小髻相配。你家先生是读书人,最爱清丽美人,这是不是就叫红袖添香。”说罢拿着手帕掩着嘴笑。
周太太的丈夫是重庆大学的讲师,夫妇二人性格迥异,吵吵闹闹的倒也如胶似漆。
重庆大学新建校,引进不少学者名流,筹钱出力,周先生一家响应了申报的号召来了重庆。说来俞家也算是校董,“全川善后大会”通过定案在成渝两地兴办大学教育,成都大学率先成立,重庆大学促进会经费捉襟见肘。在华西读书的俞思谦即刻写信回家,言安国兴邦在于教育,而教育又在于大学校,建议俞家出资共办学校,老太太便参了一股。
周太太斜睨了人们一眼,“哎哟,谁还去挽那发髻。新女性就是要把头发剪了,颈子亮出来。别在发髻上抹桂花油了,头发散开洒香水,不只轻便还俏哩。”
有深宅里的妇人玩笑道:“革命喊男人剪辫子,现在女人也要剪了不是?太太革命哇。”
徐玟仰起小脸,“是呀,娜拉要出走的。”
不解的皱起长蛾眉,互相看试图找谁来解惑,而听懂了的笑作一团,不乏赞许。
“玟玟,我再考考你,娜拉出走后又该怎么办呢?”有好读书的夫人接着徐玟的话问。
徐玟便想不明白了,大家又讨论开来,一晚上好不热闹。
这个新旧交织、洪流滚滚的重庆城里的女人们,或者说巨变当口的中国女人们在玩笑与激辩中已然着了新妆。
临走时俞幼清差人给掌柜的递了话,等办妥后吩咐汽车回了府。
25日一早道观来了客人,气派的小轿车前站着一位身着暗纹细布长袍的中年人,通身气度不似普通人家。戏班小弟子早起买菜,一走出半扇门便吃了一惊,抬手揉了揉眼,恍惚睡梦中又回到了风光的泸州时光,这是哪家管事客气的请莫家班上门唱堂会。
“您好,我找莫家班主。”中年男人得体的询问。
小弟子一时反应不过来,哐的,手上菜篮掉在地上,撒腿跑进观内,里里外外绕圈,逮着人便问:“师傅呢?师傅呢?”
有师兄嬉骂,小子!你撞邪了么!
师傅在玉皇殿前院坝指导着弟子练晨功突然听到小弟子叫嚷,示意弟子们继续,他跨步前去,见小师弟还喘着气,面色微红,便道:“什么事,你慢慢说。”
小师弟一手撑着膝盖,吸了口气,:“师傅,外面来了个人,看起来富贵得很,找您呢。”
师傅敲了一下小师弟的头,好气道:“冒冒失失,把客人晾在门口,你这小子。”说罢便撩起袍角向外迎去。
莫班主与门外客人拱手,客气一番领着人入内。
舒掌柜打量着这方道观,道观从前香火定不旺盛,过了山门只有三清殿、玉皇殿和几间膳堂住宿。而宫观大都已破败,屋顶半塌,蛛网缠绕,戏班就住在仅剩的玉皇殿。神像的彩漆已经剥落,香炉里却燃着几炷香,莫家班把大殿收拾的还算整洁,铺了干草作铺,展了绢布作席。
莫小寒端了两杯茶水上来,杯中飘了些许茶叶,这是他从茶梗中挑了又挑,勉强泡出的一壶淡茶,上过茶水他便立在了师傅身后。
师傅请客人坐在了软垫上,开口问:“敢问先生名讳,何事劳烦先生走一趟?”
舒掌柜喝了一口茶,笑道:“在下舒南,在秋江楼做事。我们老板想请莫家班来鄙处驻场演出,不知莫班主意下如何。”
莫班主自然欣喜,心里不免嘀咕,秋江楼何必要我小小戏班,又怎么知道初来乍到的莫家班。
舒掌柜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不紧不慢的开口:“我家老板是莫家班的戏迷,知道莫家班遇到了点麻烦,特地吩咐了如果莫班主有意来我们秋江楼,每月除了定额月钱,还按场次令结。不过我们老板毕竟是生意人,秋江楼也有别的演出,能演多少场得看客人们点。同时置办物件等花费可以先给您支钱。莫班主考虑好了差人来秋江楼说一声,签过合同便是,您仔细着,酒楼还有事要忙,我这先走了。”
秋江楼的席面都是预定,享宴赏江听曲,颇受追捧。楼里演出的有歌星、西洋魔术师,往后也许还有戏班。除了每周三和礼拜天,都是酒楼排好了演出顺序,这两天就由订餐的客人们点。酒楼后院还有一座小楼,是额外的演出,凭票入场。秋江楼与传统的酒楼或是茶园书场都不同,新颖的模式很受食客喜欢。
当然,在秋江楼有场的艺人一定会红极一时。
莫老板还来不及思索,先应下会好生考虑,连忙送了客。
他站在山门外望着汽车远去,好半晌才跨步进去,经过院坝,在晾晒的赤红明黄间中穿行。
莫班主原本打算安顿之后就算从街头唱起也要养活整个班子,把莫家班传承下去,谁承想转机忽至,权贵人家的活路他敢是不敢应,够他今夜头疼。
他走进了玉皇殿,俯身在神像面前跪下,虔诚的叩首,长久未起,香炉中一截香灰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