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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愁自中闺缘问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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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到了年下,家里上上下下都忙碌起来。两个哥哥以罕见的和睦态度一起忙着将各商号里整年的收支核对入账;姨娘们、嫂子们说说笑笑互相簇拥着将大小包裹带回屋里,裁置新衣新袍,添置胭脂首饰,各自忙的不亦乐乎;下人们更是手脚并用,杀猪宰羊、炖肉腌鱼、蒸糕揉面......整个大院少有的人人和谐、户户开颜的场面,唯独我这处角落,孤寂清冷的可怜。

    “小姐,要过年了也不见你高兴,到底有什么心事给我说说吧?”云苓将新赶制的金黄鎏边橘色宽裳套在我身上说着。

    “云苓。”我静默许久才肯开口:“你想过以后的日子吗?”

    “我可没想那么多,我以后就陪着你,你上山我就跟着上山,你下河我就撵着下河,想那么多没用的,累心!”云苓系好扣子,前后照看半天说道:“正正好,我说什么来着,小姐又长高了呢,幸好没比着去年的那件做。”

    “惟草木之零落,恐美人之迟暮,长的又何止是个头呢?”我叹口气,脱下衣服,坐到书桌前无聊的翻看琴谱。

    “听不懂这文绉绉的,小姐,你这是......想太太了吧?”云苓见状,轻声问道。

    我不语,心想:我虽出身这富贵之家,可还不如云苓的福气,她虽身为仆役,可起码父母俱在;而我,母亲早逝,虽父女咫尺,却难续天伦;现如今父亲年事已高,里里外外事务也都分交给两个哥哥打理,与我常日里少言语,那日到父亲房中请安,竟看到榻上多了烟枪,不用说,又是三姨娘的教唆;河下之人,果然都不是好东西;哥哥们业已成家,各自为了家中产业,明争暗斗,何时顾念过手足之情?家里女眷虽多,可毕竟都非亲近之人,实在难以交心。如今又年长一岁,谁来替自己做主呢?即便有父兄帮衬,是否能有荷蕊姐姐得遇爱慕良人那般幸运?如此满腔愁闷,竟不知诉与何卿,实在是分分秒秒愁煞了人。

    “云苓,吩咐邱管家明日一早备好马车。”我起身对云苓说:“明儿去趟白灵庵!”

    万般无奈处,惟愿祈神佛。

    翌日,我早早向父亲请过安,便带着云苓出门去了。刚到门口,看到大哥进来,他搓了搓手问道:“跟谁去呢?”

    我忙回道:“年根底下,里里外外都忙得很,只带云苓就行。一来给阖家请个平安,更要替母亲续捐牌位,添些香油,去去就回。”

    或许是提到了母亲,大哥略有沉思,半晌说道:“母亲走了也有七八年了吧。”他呵口气到手上,一团白色的水气立时打在空气中,被他双手一搓,散了。他皱着眉头努力回忆着,像是自言自语,突然扭过头问道:“慈儿过了年有十六了吧?”

    “劳哥哥惦记,明年才十六岁呢。”我笑着说道。

    “真快啊!年近二八,好年华啊!”他干笑两声,揣起手,眯着眼,似有所思,转头嘱咐我道:“找个伙计跟你去吧,路上有人照应着,早点回来。”说完,对赶车的周伯说道:“一会走西街,路过粮油店把大淮叫上,就说我说的,路上机灵点,前后照应着小姐,一到家就来回我。”说完径直进去了。

    腊月里,大街上处处热闹无比,尤其拐进西街后,熙熙攘攘的人川流不息置办年货,沿街各种商贩唾沫横飞地跟来客商讨价钱,大人们走走停停,挑了东家看西家;孩子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嬉笑打闹。叫卖的、讨价的、吆喝的、说笑的,交杂重合,应接不暇。

    “小姐,你看多热闹。”云苓兴冲冲地朝车外张望。

    “这还算不上热闹呢丫头,等到十五花灯会,这西街就看不到头,说是来逛灯,一来才知道是逛人呢。”周伯拉高嗓子冲车里说道。

    云苓被逗得咯咯直乐,而我却无心玩笑,只一心记挂着方才与大哥的谈话。母亲,大约是世界上每个人心底最柔软的温柔。大哥也不例外,总以为他与二哥明争暗斗,早已将亲情手足置之心外,可今早提起母亲,他那张总是布满阴郁的脸上突然多了丝怅然思念之情,虽是一瞬间,也让我略略动容。

    车在粮油店门口停了下来,周伯进去不一会,带着个伙计架上车启程了。

    白灵庵在距城中三十里地外的白灵山上,是远近香火最旺盛的庵堂。我手持一串檀香佛珠摒心静气默念佛号,云苓因起早准备行装食盒,早歪在一旁酣睡。

    “周老哥,这白灵山还有多远啊?”一个年轻伙计的声音。

    好熟悉,似曾相识,我睁开眼睛,不动声色。

    “约莫三五里就到。”周伯的声音。

    “白灵山,白灵庵,真的灵吗?”那个年轻伙计接着说。

    “心诚则灵,心诚则灵呐。”周伯说道。

    “有句话说的好,求神问卜,不如自己做主,我还是相信人定胜天的老理,泥塑的菩萨,又能指点出什么主意呢?”年轻伙计的声音提高了几分说道。

    “莫说浑话!怪道都说你小子滑头,就是跟人不一样,老话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年轻后生得积口德啊。”周伯教训道。

    “淮南西。”我心中已有十足把握,此人便是拿走我方帕的花子淮南西。因顾及云苓和周伯在旁,我强忍着怒气不肯发作。

    不大会,来到白灵山脚下,周伯将车停在一间客栈门前,我叫醒云苓,花子淮南西早已将脚凳放到车下,我不去看他,只冷着脸安排停当,正要上山,周伯说道:“三小姐,山高人杂,还是叫大淮跟着吧。我自个儿看车就行。”

    我环顾四周,只见寒山高耸,枯枝杂缠,阡陌隐隐交错,路人两两徐行,越高处越是山雾缭绕,迷蒙莫测;当下不禁心虚了半截,但不肯做声,只抬脚向前走去。云苓素来知我,将一些吃食留与周伯,冲花子说道:“走吧。”于是一行三人,相顾上路。

    今日来白灵庵的香客不少,沿途两三个瘦骨嶙峋、披着破旧毡子的乞儿歪坐在路边,形状可怜,于是便吩咐云苓施些吃食给他们。山路蜿蜒曲折,沿途亭台巧立,走一段歇一程,不觉已来到半山腰;幽径一转,突然发现前面有人伏在地上,想是天寒地冷,冻僵在路边也未可知。我加紧两步,谁知还未到跟前,那人突地直起上身跪在地上,叩首之后又站起来,向前迈开一步,再次伏倒在地。我松了口气,想来是朝山的居士吧。只见他身着厚重冬衣,衣服因伏地跪拜已然脏旧不堪,头戴棉帽,帽子顶上前沿被打上层白霜,脸冻的通红,可神色依然灼灼坚定。

    信仰,充满力量,透风掣雨。

    我敬重这样意志坚定的人,嘱咐云苓将水袋和准备做供的香果布施给他。他停下来,喝了口热水,双手合十向我称谢:“阿弥陀佛!小菩萨仁心善行,定得善果。”

    我忙回礼说道:“阿弥陀佛!行者意志弥坚,令人钦佩;但不知如此大行朝拜,是为何事所求?”

    他目光飘向远方说道:“心有所求,即是看不破,放不下。若德行不聚,求也无用;末学孤身一人,无牵无挂,有缘得遇善法已是万幸,何欲何求?阿弥陀佛!”说完闭目打坐,不作理会。

    我闻此言,羞愧的同时不觉又略升起一丝酸楚,心想:好个无牵无挂!好个何欲何求!想我今日车马劳顿至此求愿,终还是看不开放不下罢了。

    我默行一礼欲要前行,听他又开口说道:“小菩萨,须知无欲无求方能破除无明之暗,我看你小小年纪,便懂得参拜布施之理,只嘱咐你一句话,你要切记,真心莫忘,秉性莫乱。”

    我正疑惑,但回头见他如尊菩萨般庄严肃穆端坐路边,不仅心生崇敬,忙回礼说道:“多谢指点,小女子受教。”

    走不多远,云苓问道:“小姐,啥是无明之暗?他说的……是啥意思啊?”

    我刚要开口,跟在后面的花子戏谑道:“所谓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空,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勉强不得,至于这个无明嘛……”

    花子拿眼角瞟着一脸认真听讲的云苓,故意拉长了腔调:“说不得也!云姑娘,您还是别想太多,一心服侍好小姐尽本分便是。”

    我强忍住笑,不做多言。云苓见我此状,方知花子是戏弄她,嗔怒道:“什么之之者也的?我是要你来耍笑的?我越看你越觉得眼熟呢,早就想问你了,你从哪里来?几时到的粮号?”

    我不作声,心里暗笑云苓憨实,也默赞这花子聪颖。是啊,千江有水千江月,每个人心里都播种着各自不同的无明种子,新老更替、生老病死,谁又能替得了谁。这花子!不,是淮南西!不像一个普通伙计那么简单。

    花子笑道:“用佛祖的话说就是从来处来,到去处去,相逢何必曾相识嘛,云姑娘别太认真。”

    云苓白了他一眼佯怒道:“还抬举你了?谁稀罕?少跟着我。”

    一路上磕磕绊绊,终于赶在午前到达白灵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