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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平四年十一月,大周天子姬泽不顾群臣反对,率大军离开长安御驾亲征。大军至长安而出,一路之上如云的骑仗黑压压的铺满两京之中官道上,不过十日功夫,御驾便到了东都洛阳。大周军队正在河东一代与燕军浴血奋战,天子的到来令周军士气大振,一时之间反败为胜,压住了大燕军队的攻势。
一轮太阳的斜晖挂在范阳千古骄城古老的城池上,自燕帝孙炅及其长子孙沛恩相继带兵出战离开之后,这座城池的气氛便愈发紧张凝滞。街头巷尾小贩的一声叫卖,都如同打破了持久的安稳一样。作为大周御封郡主,和亲嫁入河北的宜春郡主阿顾也这样的氛围之中也愈发沉默,犹如一块稀薄的空气,终日隐藏在朝华居深深的围墙之后,掩藏无半点声息。
河北王府大堂上,新封的大燕曹皇后瞧着面前摆着的一张张河北名门贵女的画像,“这个不错,耶律喜珠乃是契丹可汗耶律阿塔最宠的女儿,若是庆王殿下娶她为妻,便相当于将整个契丹兵力握在手中。”“傅大娘子也不错啊,她韶龄玉貌,和二郎君是表兄表妹至亲,二人成婚之后一定感情和谐,三年给皇后殿下抱两个胖孙子。傅大将军手握重君,辽阳长公主(苏安娘)更是陛下嫡亲妹妹,若她肯在陛下面前多说说庆王殿下的好话,何愁庆王殿下大事不成……”
曹氏坐在榻上,听的各个河北名门小娘子的介绍,眼花缭乱,叹气气馁道,“如今操心的再多又有什么用?二郎不肯点头成亲,我便是做的再多,最后不过是白费力气而已!”
堂上的大侍女菲菲立在一旁,闻言张了张口,最后闭了起来,曹氏察觉到了,凝眉道,“你有什么事情,要说就说吧!”
“夫人恕罪,”菲菲胆战心惊,“奴婢不过是最近听闻了一些谣传,吃不准是不是真的,方不敢在夫人面前说起罢了!奴婢有个要好的小姐妹,是南园院子里服侍的小丫头,据她告诉奴婢,二郎君曾数次夜深留宿在书房之中,瞧着宜春郡主的一幅《春山花鸟图》,长吁短叹,辗转反侧,似乎对宜春郡主颇有情思!”
“什么!”曹氏震惊站起身来,一双眸子因为震惊睁的老大。
范阳秋日的阳光温煦,洒在府邸地面上的光芒明亮。曹氏一身玄色厚重礼服,怒气冲冲的穿过长廊,孙沛斐听闻外间动静,连忙中迎出来,“母亲,怎么没有通知儿子一声,就到了儿子这里?”
“我若是不突然过来,怕是你早就溜出府去了,如何还能够瞧见我的儿子?”曹氏切齿冷笑。
“二郎,咱们是母子至亲,咱们今日开诚布公说说话。”遣退了屋子中从人,曹氏正色道,
“你可是有了心上人了?”
“没有的事,”孙沛斐别过头去,“儿子一心向学,并无心慕女子,只是心思尚未放在结婚生子上罢了,还请母亲多容儿子一阵子,切勿多催儿子。”
“没有,”曹氏气的冷笑,“好,”扬起了头,
“即是如此,听说二郎近些日子很是喜欢赏玩一份《春山花鸟图》,想来极是精致,母亲想借回去观赏一阵子,可好?”
“母亲,”孙沛斐急急立起身来,伸手想要阻止。
“怎么?”曹氏冷笑,觑眼打量孙沛斐,“既你心中无人,这《春山花鸟图》不过是一副普通画像,便是你再心爱,做母亲的想要借着观赏一阵子,想来没什么问题吧?”
孙沛斐心中如坠入冰窟,面上神情变幻莫测,隐约明白过来,自己对嫂子阿顾的一腔痴恋,不知因何缘故落入了母亲眼中。面上神情变幻莫测,终于跪在曹氏面前,
“母亲!”
“你……”曹氏瞧着如此气的眼前一黑,险些往后倒到地上。她虽然亲自过来步步紧逼质问,心中却是盼着孙沛斐能够否认,如今瞧着孙沛斐这般跪在自己面前,心中知道自己的一应猜测竟都是真的。浑身发抖,狠狠打了孙沛斐一巴掌,“你怎么可以做出这等逆伦之事?”泣道,
“顾氏是你的嫡亲嫂子啊?”
“母亲,”孙沛斐伏在地上,“儿子知道儿子此情不为世间所容,儿子知道,当初周燕两国和亲之时,我和她既已错过,今生便也无缘。儿子也无甚非分之想,如今只是想静怀思慕之心,并不想打扰她的生活。您别难为她!”
“我不难为?”曹氏气的浑身发抖,“顾氏将我唯一的儿子耽搁到如此地步,我如何能不难为?”转身欲往北园行去,我这就去朝华居一根白绫勒死她!”
“母亲,”孙沛斐情急大喝,“您若是要了顾氏的命,儿子怕是也不能活了!”
曹氏闻言心中一空,几乎要如同一点。“我和你父亲生养你,辛辛苦苦将你养大,如今竟因着一个女子轻言生死,你对的起你母亲我么?”
“儿子也不想如此,”孙沛斐轻轻叩头,声音沉悔,“只是情之所至,实无办法。母亲,宜春郡主没有任何过错,是儿子心慕于她,她并不知情。若是您因着儿子的缘故难为她,儿子心生愧疚,怕是这辈子都忘不了她了!”
儿子的话语侵入曹氏的耳际,曹氏怒极攻心,眼前一黑,生生的晕了过去。
屋子里的沉水香散发着淡淡的想起,曹氏睁开眼睛,瞧着头顶华丽的帐篷,眸中沁出一滴浑浊的眼泪。尤婆子坐在床边伺候,听闻曹氏发出的动静,衰老的面容上闪过惊喜光芒,凑上去道,
“皇后殿下,你醒了?”
“嗯,”曹氏轻轻应了一声,想起亲子孙沛斐今日动伤于容的神情,面上十分难看,“造孽哟!”抹去腮边泪水,恨恨斥道,“那顾氏果然是个狐媚子,竟将我儿迷惑了去,如今竟不愿成亲生子,”
“夫人也勿过分伤怀,”尤婆子动作轻柔搀扶着曹氏在榻上坐起来,
“自来男子好色,多情美人也是常有的事情,有几个能一生守着一个女人终老?您只要这般想,便知顾氏也没有多大能为了!若想的开些,顾氏倒并甚么太大害处,老奴倒觉得,此事与咱们竟是件好事!”
“哦?”曹氏动作一顿,张望向尤婆子,“姑姑此话怎解?”
晕黄的宫灯下尤婆子垂眸,露出凉薄笑意,“如今大王在冀城称帝,孙氏便水涨船高,若有朝一日成大业,所得便不仅仅是一处河北,而是整个天下。曹氏到如今这个地步,自然是想捧出一个与咱们家血脉相关的储君的,庆王殿下便是咱们最佳的人选。可是咱们如今最大的问题,并不是为庆王殿下择选一位出身名门的妻子,而是庆王殿下淡泊名利,心中根本没有与安王一争的念头。”
“你说的是正理。”曹氏闻言深有同感,颔首道,“只是这和顾氏有什么关系。”
“自然是有关系的。”尤婆子淡淡含笑道,“庆王殿下倾心顾氏,却又求而不得,只有获得至高无上的权利,方能将顾氏握在手中。”瞧了曹氏一眼,“您说,咱借着这顾氏,是不是可以好生的做做文章,激出庆王殿下的雄心壮志?”
”姑姑说的正是,”曹氏越想越妙,竟是击节叹道,“若真如你所说,这顾氏竟是胜过千百个河北名门贵女了!”
范初冬其后清冷,朝华居门阶上都生了生生的青苔,自孙氏举起反旗后,院子中供应的伙食越来越差,到如今已经全是素菜,再也不见半点肉丁。“那些个穷人能够过的了这种日子,难道我便过不了了?”阿顾不以为意,捧起面前的白饭,大口的吃了一口,做出欢欣神情。
“郡主金尊玉贵,什么时候吃过这般的苦?”赖姑姑不忍,瞧着阿顾泣道。
“姑姑,咱们如今能够平平安安的在世上继续活着,已经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了,”阿顾劝道,“旁的琐事能够忍了就忍了去罢!”
朝华居大门“咿呀”一声从外打开,阿顾怔了片刻,不知来人为谁。
容婆子被引着入内,朝着阿顾有礼道,“奴婢给郡主娘子请安,皇后殿下请你出去叙话!”
阿顾愣怔了半刻,方反应过来这一声皇后殿下称呼的是昔日曹夫人。
周燕交战,自己紧闭朝华居过日子,足足小半年时间无人过问。今日曹氏却忽然遣了身边心腹婆子前来邀请自己,面上和言悦色的,阿顾心中不明所以,倒不好拂了曹氏美意,微微颔首,“请姑姑回去禀报,阿顾在房中妆扮片刻,很快就过去给她老人家请安!”
“郡主不敢,”容婆子恭敬的道了一礼,“那老奴就在大堂等候您的大驾了!”
堂上陈设富丽明亮,曹氏一身雍容礼服坐在主座上,阿顾略施脂粉,见了镜子中的自己装扮端庄,方前往大堂,向着上座的曹氏请安,“阿顾给母亲请安!”
曹氏嫣然道,“请起吧!”瞧着阿顾荣色和悦,“郡主瞧着这些日子消瘦了很多,”盈盈笑道,转头吩咐,“命灶下的人端上来些滋补汤品,好好给郡主补一补。”
“阿顾谢过母亲好意,”阿顾心中愈发摸不着头脑,不清楚曹氏此时对自己的亲善由何而来。对自己的好意。只好随着曹氏的意思生受。
曹氏的目光怜惜,“大王在冀城称帝,孙氏上下皆有封策,母亲受了策文为大燕皇后,郡主日后倒是可以唤我一声母后。”
阿顾连忙从善如流,再度拜道,“阿顾见过母后!”
“好孩子,快起来,快起来。”曹氏笑容满面,搀扶起阿顾,方道,“按理说,你是大郎的正妻,该当策封为安王妃的。只是冀城那边竟没有你的策文过来,我倒是不好筹措了!”
阿顾眸子里闪过一丝黯然之意,嫣然笑道,“阿顾多谢母后关怀,想来陛下此番行事自有道理,阿顾心中并无怨恨之意,只等着陛下班师之后再行旨意就是了!”
曹氏拍了拍阿顾的手,高兴道,“好孩子,我就知道你是个明理的!”
“皇后殿下,”堂下小丫头禀道,“庆王殿下回来了!”
“二郎回来了,”曹氏唇边浮起了一丝微笑之意,“快让他过来!”
孙沛斐听闻母亲召见阿顾,匆匆从外赶回府中,此时面上尚带着急速奔马喘息气息,此时匆匆入内,瞧见母亲在上座上坐着,阿顾陪坐侧坐,一身姜黄色的衫子,袖缘绣了些许鹅黄色小花,分外清秀,不由的神情迷怔片刻,回过神来,见堂上气氛颇为和气,并无自己想象中的撕扯怒斥景象,懵了片刻之后,恢复正常,朝着曹氏请安道,“儿子给母亲请安。”又转过身来,对阿顾道,“见过嫂子!”
阿顾侧身避了半礼,“一家人,不必客气。”
“二郎,”曹氏斜笑道,“你嫂子是个懂事的。”又道,“阿顾若是有任何困难的,尽管向母后说,但凡母后能够为你做到的,都会尽量做的。”
“多谢母后,”阿顾端然行礼,“你真疼阿顾,阿顾心里实在感念!”
阳光西西斜射,阿顾的芳踪杳然已久,孙沛斐方收回心神,回过头来朝着曹氏道理,“多谢母亲为儿子着想。”
“这有什么,”曹氏笑道,“当日初闻了这件事情,我是有些恼火过头,回来之后细细想想,也就好了!”她道,“二郎,你是母亲的亲生儿子,母亲难道能不为你好?郡主也是个好孩子,虽然身体有些不足,但我也很是喜欢她明理大方,若不是当初造化弄人,若是做了我的儿媳妇,我是很高兴的!”
孙沛斐低头沉默良久,方道,“我和她已然错过!”
曹氏打量着儿子,“说起来,当初大周与孙氏商定和亲之时,你父亲只有你大兄和你两个儿子,我也曾为了你在你父亲面前提过,你父亲考虑之后,最终终究定了你大兄。你大兄大你七岁有余,十六岁后便入军营历练,升到怀化将军职位。如今更是效力在你父亲麾下,和你一介闲人相比,你父亲自然更看重大兄,此前选择将宜春郡主许给了你大兄,也是一件正常的事情!”
孙沛斐闻言攒紧了拳头,“母亲,斯事已过,这话不必再说了!”
曹氏瞧着孙沛斐神情满意一笑,自知过犹不及,便不再开口相劝,只轻轻道了一声,“你大兄最是个刻薄寡恩的,如今征战在外便也罢了,若是日后回来,怕是顾氏下场堪忧了!”
便不再说旁的话,只柔声问孙沛斐近些日子止息。孙沛斐心不在焉,口中随便答着话语,心思已经是不知道飞往什么地方!
回到朝华居,赖姑姑迎上来,忧心忡忡,“郡主,曹氏此番请您出去意欲何为?”
“我也不知道,”阿顾道,皱眉想了片刻,“既是想不明白,就不多想了吧!只如今瞧着,并不像是坏事,咱们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
赖姑姑点了点头,“也只有如此了!”
自从朝华居重新开门之后,陆续也来了一些拜访的客人,傅大娘子傅道馨从前与阿顾交好,这一日也上门拜访,瞧着阿顾坐在素净的屋子里侧颜消瘦姿质若神仙中人,不由得心中升起一丝羡慕之情:自己身上怕是一辈子也不会有宜春郡主这等飘逸气质了!忧心忡忡,握着阿顾的手道,“你莫担心,舅舅从前最疼我这个外甥女的,日后我一定给你求情,一定不会让你没个下场的!”
“如此,我就多谢阿馨了!”阿顾闻言唇角泛起笑意,“听说你如今也封了郡主了,我今日第一次得见,还没有来的及恭喜阿馨呢!”
“你就是取笑我,”傅道馨脸色一红,“若是再多说我不理你了!”
傅春露立在一旁,瞧着阿顾,面容关切,忍不住开口问道,“郡主这些日子还好么?”
“我挺好的!”阿顾笑答。
“我和阿顾说话,你插什么嘴?”傅道馨狠狠瞪了傅春露一眼,傅春露登时噤声,小脸儿雪白。
“我今儿前来瞧你,恰恰在舅舅府门外遇到了她,若不是瞧着她说担心你情真意切,一时心软,才不会带她进来呢!”
阿顾一笑,心中叹了口气,傅道馨面子上虽傲气凌人,实却老好人一个。口中说着厌憎傅春露这个庶妹,实际上却已经是有些软化了。
天光明亮,傅保儿持着一个小小的风车奔进来,“飞喽,飞喽!”小小的腿脚迈过门槛进来,“噗通”一声跌倒在地上。“保儿,”傅春露惊呼,连忙上前抱起儿子,“你没事吧?”
冬日的衣裳厚实,傅保儿没有跌伤,呆懵了片刻之后摇了摇头,“保儿没事!”
阿顾很是关心保儿,当初年少气盛的时候尚没多少感觉,如今经历了这样一段婚姻生活,竟是觉得心境苍老起来,很是喜欢剔透无忧无虑的孩子,笑着将保儿拥在怀中,问道,“保儿疼不疼?”撸起保儿的衣袖想要查看保儿手臂上是否留下伤痕,目光微微一凝,凝在里头露出的中衣衣袖上。
保儿的素色中衣小小的,针脚十分扎实,虽撩起轻薄质地却细密至极,却十分保暖,据传言说,‘絮衣一袭用一两,可致冬日浑身温暖,若稍有过量,则热积于心反而与身体不利。”
“保儿不疼。”傅保儿很是勇敢,挺了挺胸脯,大声答道。
阿顾的眸光在傅保儿的内里素裳上凝了凝,抬起头来,深深瞧了傅春露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