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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黄贴金丝的一张帖子,上面光滑的乌金墨锭书写着:“定于八日后于长安东郊漪澜亭举行盛会,盼光临。”字迹龙飞凤舞,泛着蕴藉清香。乃是一张邀请八姓子弟参加东郊漪澜亭盛会的帖子。
山东士族曾在魏晋南北朝期间有着无与伦比的风光,入周朝之后,受太宗、应天女帝两次打压,如今虽在民间依旧保留着一种清贵名头,然实力已经大不如前。各家数百年前起势因缘相近,如今在朝中处境也类同,私下里隐约便有了结盟打算,此次漪澜亭盛会便是这种结盟的前兆。各家家主不肯放下身段,亲自出面,便派出族中年轻一代子弟,彼此先行试探一番。
太原王氏乃是八姓中的大族,王颐作为王氏这一代宗子,王皇后合雍胞兄,自是作为当仁不让的人选。
“咱们山东士族虽然频有联姻,遇到国难关头也偶有联手的时候,大部分时间却都是自顾自的。从来没有直接联盟的时候。”王颐在父亲面前力主陈情,“且咱们因为名头太大遭周朝打压,如今若联盟一处对抗朝廷,只怕更遭了朝廷忌讳。阿爷,此事着实不宜行啊!”
“北魏宣武帝延昌年间,太原王氏五品以上官员共一百七十二名,北齐孝昭帝皇建年间一百八十九名。”王氏家主王梓贤立在厅上,肃声数着王氏如今家状,“大周太宗年间,五品以上官员上余六十二名,应天女帝时只剩下三十八名。至今,只余下二十四人。”最后一句,声音沉痛,“其余八姓人家情状也大致一式,可见得如今士族势力衰颓到何等地步。难道今时今日的太原王氏子弟就如此不如南北朝之时么?非也,只是周廷忌讳,大力简拔寒门士子,不肯任用我等高门子弟了。我等门第清华,子弟博学多才,难道竟落得个与寒门子弟为伍的境地?若如此,待他日百年之后,我等又有何面目下去见列祖列宗?”
王颐眸中闪过一丝悲哀之色,“阿爷,我知道你不爱看士族如今衰颓之势,可这也是没有办法之事。君权衰颓之时,无力制衡,自然只能容让士族兴盛;但如今大周一统天下已有百年,君权强盛到了史前重未有的地步,又有哪个帝王能够容忍有与皇权并驾齐驱的士族?阿爷,万物自有兴盛衰败的趋势。兴盛之时,咱们安享荣华,到了势颓之时,也该安然接受。又何必如此?”
王梓贤心中一恸,儿子明白这个道理,自己这个做父亲的难道就是傻的,一丝不明白?只是终究不能“养贞,”你能够看破名利虚妄,单从这一点来说,你这个做儿子的就比老子强。可是,”眸中泛起一抹深重的水光,“若太原王氏冠冕自我这一代沦落至斯,我便是死了,也无法下去见列祖列宗。”
王颐默然,抬头望着父亲,王怀贤如今方四十余岁,两鬓发丝已然斑白,面上布着一应属于则个皱纹衰老的容颜,心中大恸,登时说不出话来!
漪澜亭位于长安东郊晓园,位于半山腰处,植满了凤尾森森,兰草茵茵。亭中与会者俱是山东八姓年轻一辈佼佼子弟,订在此地行今日盛会,乃是效仿东晋兰亭之会,忆述士族曾经风光。众人再此行曲水流觞雅事。
盛满了酒水的羽杯沿着曲水流觞池晃晃悠悠的流动,最后停靠在池壁上。一身敞衣大袍,衣冠如玉的王颐取过池中酒盏,正要一饮而尽,持着羽扇的郑容士叹道,“遥想当初兰亭盛会,诗酒风流,王右军书《兰亭帖》,为魏晋风流盛事,时人如今仍追忆不已。”转头望向王颐,
“养贞兄,你素来人才出众,被称为王氏玉树,不知道与王右军比诸如何?”
山东士族早有结盟之念,只是彼此之间互不服气,无法决出一个领头人来。自神熙四年太原王氏出了皇后,各家方暂停旗鼓,方心甘情愿让了一步,共推太原王氏为八姓家首位。王颐瞧着咄咄逼人的郑容士,微微一笑。他虽然不愿意担起重振家声的重任,但很多时候人身在其位,必须承担起一些属于自己的责任,无法躲避,无法逃脱。八姓人家骨子里都有着一种清高的骄傲,如今虽因着王家皇后的缘故,愿意暂时屈居王家之下,接受太原王氏统领。但各家年轻子弟都年少气盛,无法因为这个缘故轻易折服。
他虽然内心里并不愿意做山东士族的领袖这个位置,但自己今日既到了漪澜亭,受了郑容士这般逼问,也不愿意坠了太原王氏威风。闻言吟道,“鉴明去尘垢,止则鄙吝生。体之固未易,三觞解天刑。虽无丝与竹,玄泉有清声。虽无啸与歌,咏言有馀馨。取乐在一朝,寄之齐千龄。”
仰头一笑,“郑兄谬赞!王书圣乃是风流人物,我们同姓一个王字,若硬要拿我和他比的话,大约也是差次比拟,各有千秋罢!论及书法上的造诣,便是两个我加起来也不如王书圣;但论及做官的本事,王羲之一生官及右军将军,会稽内史,我虽不才,今年方二十三岁,想来三十五岁前便可超过王右军了!”
此言气势狂放,一出亭中山东八家年轻子弟面上皆有不足之色。“养贞兄好大的口气,”陇西李氏子弟李成冷笑道,“如今山东高门子弟做个小官是有的,待要,是了,”瞧了王颐一眼,阴阳冷笑道,“养贞兄是圣人的大舅子,一入仕便是四品高官,自是与我等不同。”
王颐一振衣袖,傲然道,“我这般说自有这般的底气。”向着长安方向略拱了拱手,“圣人乃是胸襟宽广之辈,用人不拘于士庶之分。远的不说,崔郢乃是清河崔氏子弟,为神熙二年进士,不过短短数年,已经是位列京兆尹。掌管京城一城,长安民治久安。可见得若确实有才,圣人是不吝于重用的。汝等不能升职是能力品性不足。”冷笑道,
“遥想魏晋之时士族风采,烁然灿彩。如今八姓子弟,比诸当年士族风采,已经是颇有不如了!”
亭中众人闻着王颐这等不客气的话,脸色皆寒,崔闵照面色犹自难看,他是清河崔氏嫡系子弟,崔郢乃是崔氏旁支所出,如今官至京兆尹,论及官品还超过了自己。面上火辣辣的,冷笑道,“王颐,你以为你有多么了不起么?又比咱们强在哪儿?”
王颐扬起下颔,“至少我知道往昔风光虽美,但终究已成过去,咱们着眼应是当下。”沉声道,“大周政局近日怕是要起不小变动,诸位若是信的过,不妨转告家中长辈,如何在本次变动中保住家族势力,趁机在朝中更进一步。”
犹如石破天惊,亭中众人对视一眼,谨慎确认道,“你的意思是说,圣人打算动政事堂?”
王颐微微一笑,侃侃道,“圣人心有雄心壮志,这样的人物,愿意因为亲缘关系暂时屈居太皇太后下,但如今太皇太后逝去,自然要一展羽翼,实施心中抱负了。朱相却只当没有看明白这个道理,近日在政事堂中行事越来越张狂,圣人无法忍耐,自然要动手了!”
朝中状况众人自然都是会注意的,近日来帝相之间的情势越来越紧张,大家都是知道的,对于这般局势最后以何种结果终结却无法逆料。王颐此时却断言圣人最后能取得胜利,且便在最近月余时间之内,众人未免将信将疑,崔闵照问道,“你觉得,圣人要出手罢免朱相?”
“是有这个可能。”王颐颔首,“但我觉得,圣人怕不会直接如此。”眸子微垂,
“咱们这位圣人,性子高傲至极。不肯直接将人一招打死,而是要慢慢磨掉人的心气,让他心甘情愿认输。圣人到底还爱惜朱潼一两分才干,不肯直接毁了,多半另辟蹊径,剪除朱相羽翼,就像熬鹰一样,一点点熬去朱相的性子,让朱相心服口服的为他效命。”
大周,高祖皇帝乃是开国之君,太宗皇帝和臣子君臣相得,除应天女帝手腕酷烈令人胆寒之外,其余高宗、仁宗、神宗几个皇帝都是性子和善的。与臣子的相处并不以强势著称。郑容士和李成对视一眼,哈哈大笑,“养贞,你这话太危言耸听了吧?朱潼资历虽逊于杨安时,但也是三朝老臣了,那可是个硬骨头,当初可就是连仁宗皇帝都扛不住他的怒火的。”
王颐微微一拂衣袖,仁宗皇帝性子和善,如何可与心性刚毅,手腕铁血的姬泽相提并论?淡淡一笑,笑容中充满了自信之情,
“时间过的很快,你们若不信,咱们拭目以待吧!”
神熙五年七月,姬泽下旨前往骊山行宫避暑。
御驾到了骊山后,姬泽携了宰相贺瑛,秘书少监元谨、内侍高无禄等人出了行宫,一路沿着同州官道往西而行,行出一个多时辰,在农田中寻到正在做农活的大周老臣罗元崇,求请罗元崇出山,重新辅佐自己治理大周。罗元崇向姬泽提出十项要求,“精简刑法,行仁恕之政;疏远佞臣,远诬陷之词;限制女宠,禁宦戚干政;减轻苛税,利百姓民生;待臣以礼,禁屠戮无辜。”姬泽一一应允,
罗元崇方心诚口服,重新拜见君王,口称“微臣罗元崇拜见圣人。”
七月初十,姬泽于骊山下讲武台阅览军容。二十万周军在骊山之下列队,旗帜相连五十余里,军容鲜亮。天宁军中忽发一阵小骚乱,姬泽大怒,斥负责讲武仪式的宰相贺瑛。贺瑛归行邸,接下罢黜自己兵部尚书之职的诏书,神色如常,家人老妻儿女皆惶惶然有惴感,对瑛平日唯唯作风有怨怼之情。贺瑛一言不发,入书房静坐。抱着长孙贺平笑道,
“阿平,你可知道要怎样做个好孩子,讨阿爷阿娘的欢喜呀?”
贺平偏头想了想,答道,“孙儿觉得,孙儿只要听阿爷阿娘的话,凡事照着他们的意思来,想来阿爷阿娘一定会喜欢听话的儿子的。”
贺瑛登时一振,笑道,“正是如此!”抚须笑道,“政事堂如今三位宰相已满。圣人私下造访罗元崇,已是有了启用其为相的想法。我便该当识趣一些,自己犯些小错,让圣人好生下台。”
他站起身来,捻着下颔花白的胡须,意气风发道,“阿平你要记得,有时候暂退一步,并不是真正的退让,而是为了下一次更好的前进。大父今日退下了,圣人感念我的知趣,必然给我留一个最后的体面。到了下次政事堂空出一个位置的时候,补上去的,也一定是你大父。”
贺平懵懵懂懂,拊掌附和笑道,“大父虽然吃了一时之亏,却为咱们贺家埋下香火情分。日后贺家荣耀定会更上一层楼!”
七月十四,姬泽召重臣议事。宰相朱潼举荐礼部尚书邢昆入相,其余臣子亦各有所荐人等。崔始平出行一步,荐罗元崇入相。姬泽宣罗元崇入殿。
神熙五年七月,罗元崇升任兵部尚书,入主政事堂,成为大周新一任宰相。
朱潼面上神色陡然变的十分难看。原政事堂中,杨钧和老迈,贺瑛是个应声虫,自己本认为自己是当仁不让的下任首相,没有想到,姬泽竟从不知道什么穷乡僻壤将罗元崇给挖了出来。
这个罗元崇可非旁人,乃是个真正强干的,历宦数朝,一生数起数落。曾在应天女帝及仁宗朝为相,与名相张柬之一同主持过请应天女帝退位,拥立仁宗皇帝的政变。后在与太平公主的争权斗争中落败,罢相贬为刺史,也算的是姿态潇洒。论起资历、人望,都远远比自己高了不止一层,今年不过五十余岁,算得年富力强,他入相后,自己可算是不可能再独占鳌头了!
很快的,大周政局又一洗变动。罗元崇入主政事堂后,追随姬泽意见,力主开发岭南,风格强悍,朱潼不敌罗元崇,眼见的声势被压制下去。年轻的帝王凭着这一手出其不意、另辟蹊径的手法,打压朱潼系下官员,将帝国的主宰权全部握在手中,君权愈发威严深重
山东子弟在这次大周政事变动中事先听从了王颐的劝告,顺应时势。原任尚书左丞袁玺罢黜,王颐升任尚书左丞,按惯例尚书左丞比右丞大一级,王颐升了半级,在尚书省中官职仅次于左、右仆射,权柄颇重。郑谭瑞因着首荐之功,也升任一级,其余六姓也或多或少得了好处。山东高门一系不显山不显水,却在这次政治变动中因以逸待劳,获得了不小的好处。王颐此次烛料先机,威望渐高。获得其余七姓真心敬佩。
渭水之上升起秋风,枯黄的叶子从枝头落下来,将整个长安都染上淡淡的秋色。
公主躺在床*上,面容苍白,形容安静。端静居的帘子响起,阿顾从廊下进来,轮舆压过地面,轻巧无声。问朱姑姑道,“姑姑,阿娘昨儿个夜里睡的如何?”
朱姑姑一脸疲累之色,见着阿顾欣慰笑道,“公主已经好多了!昨儿个晚上下了一场雨,公主睡的不错,今儿一早醒了,用了一碗黍米羹,刚刚还问着县主呢!”
“是留儿么?”公主恹恹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阿娘,”阿顾忙进去,公主从花梨围子床上坐起来,瞧着阿顾眸中充满了温柔慈爱之情。太皇太后去世之后,公主心中郁郁,自己也跟着病倒了,先前还硬撑着,不肯让阿顾担心,后来实在撑不住,晕了过去。阿顾日夜在母亲床前侍疾。
阿顾瞧着公主的脸,不由的想起那一日公主晕过去的场景。那一日,公主躺在榻上,面色苍白,呼吸清浅的仿佛听不见一般。她伏在母亲床前,心慌的不由自已。
自己命途多舛,父系缘薄,只有母系的几个亲人。如今阿婆已经不在了,若是阿娘也不在了,自己该怎么办呢?
公主柔和慈爱的目光照亮了她的脸,“……怎么这么早就来了?也不多睡一点。”
“今儿一对喜鹊落在我的窗子外头,叽叽喳喳的叫,我睡不着,就索性起来了。”阿顾笑着道,接过默莲递过来的药碗,笑着道,“我伺候着阿娘用吧!”
公主瞧着阿顾消瘦的脸,心中暗叹,自己当日病倒,确实是将这个女儿吓坏了吧!自己若不为女儿遮风挡雨,又如何呢?心中撑起一股心气来,弹了弹女儿的鼻头,爽朗笑着道,“阿娘是要好好喝药,若不好好喝药,怎么好的起来?日后可怎么看着阿娘的留儿嫁个好人家呢?”
阿顾登时脸红,不依嗔道,“阿娘!”声音含着一股羞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