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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百锁慢慢悠悠地说道:“若论家产,那一百个汪某也比不了李三少爷一根手指头,但若论阶级,汪某是官,李三少爷再有权势,那也还是民!官当然未必就比民高,但有些事情,民还是只能听官安排。”
荀鹏程听他这口气,似乎对李奈的身份并没有什么顾忌,甚至隐隐有凌驾于其上的意思,当下不禁有些惊讶:“难道汪兄不是接了李三少爷的指令,才来找在下接洽?”
“李三少爷不是我上司,也使不动我。”汪百锁摇头道:“荀先生怕是有所误会了。”
荀鹏程一回想刚才两人在门口见面之时,汪百锁果然没提过李奈的名字,只说是接到上峰命令而来,倒是自己想岔了。不过汪百锁敢说李奈使不动他这种话,可见他也肯定不是普通的跑腿小吏了。而荀鹏程先前猜测汪百锁所隶属的衙门,可是连猜了几个都没蒙对,他忽然发现自己对这姓汪的身份其实一点都不了解,而对方说话的口气,却让他隐隐有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感。
“那请问汪兄是在哪个衙门做事?”荀鹏程小心翼翼地问道,态度已经比先前恭敬了许多。
“你真的想知道?”汪百锁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先反问了一句。
荀鹏程忽然觉得自己后背有冷汗浸出来,但此时问都问了,他也只能强笑着应道:“作下了解,也好方便办后边的事情。若是汪兄觉得不便,那也不勉强。”
“方便,没什么不方便的。”汪百锁笑道:“好教荀先生知道,在下供职于海汉安全部!儋州这个地方,便是在下的辖区了!”
荀鹏程听到这番自我介绍顿时就是一哆嗦,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他总算明白为什么自己在汪百锁面前总有一种紧张感了,这敢情是遇到老冤家了!
荀鹏程顿时就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自己是因为安全部才会放弃了原本的工作,离开了繁华的京城到外地谋生,怎么好不容易才在儋州这边有了一点眉目,甚至都还没有正式落脚,这安全部就又找上门来了。他赶紧回想刚才两人的对话内容,生怕有什么开罪到对方的用词。但回想了一遍似乎也没说错什么话,倒是对方先提到了李奈来儋州的事,很显然,安全部已经知道自己与李奈之间的电报往来,所差的恐怕就只是一些细节了——这大概也是汪百锁此时此刻坐在自己对面的原因。
荀鹏程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起身朝汪百锁一揖道:“是小人失礼了!汪兄……汪大人莫要见怪!”
“坐下说,不要紧张,今天过来找荀先生又不是要拿人,只是了解一下情况而已。”汪百锁见荀鹏程这模样只是微微一笑,做个手势示意他先坐下来。
荀鹏程重新坐回到板凳上,脑子全是自己当初在三亚与徐十七谈话的画面。他实在不明白安全部为什么要一直盯着自己不放,难道自己身上是有什么吸铁石之类的属性,能把安全部的注意力牢牢吸引住吗?
不过汪百锁的话多少起到了一点安慰作用,至少让荀鹏程知道自己暂时还不是被审问的对象。他可不想好不容易离开三亚之后,反而在儋州沦为了阶下囚。
汪百锁伸手入袋,掏出一个黑乎乎的牌子在荀鹏程面前一晃:“呐,看清楚了,安全部号牌,本人是安全部驻儋州办事处主任汪百锁,如假包换。”
“是是是,看清楚了,汪大人收起来吧!”荀鹏程忙不迭地应道。类似的身份号牌他已经见过不止一次了,在三亚的时候可就已经看够了。而且面前这位爷的号牌上还镶了金边,果然是跟这“主任”职位相称的。至于这位汪主任的权限有多大,此行的任务又是什么,荀鹏程已经不敢再多嘴打听了。
这个时候伙计提着食篮进来送晚饭,三荤两素一壶酒,汪百锁见状道:“那你先吃饭吧。”
荀鹏程哪敢怠慢这位大爷,连忙表示自己并不饿,晚饭可以推迟到晚点再吃,说着赶紧打发走了送饭的伙计。
“既然如此,那就请荀先生先给我仔细说说,离开三亚之后这些天的经历,越详细越好。”汪百锁见荀鹏程坚持要先谈话,便遂了他的意。
荀鹏程心中一惊,暗想莫非除了张金宝那边的事情之外,自己还在不知不觉中惹上了别的麻烦?自己从三亚出来之后就乘船到了昌化,然后改走陆路,途中参观了数个农庄和种植园,难道这也是被禁止的吗?
但他也不敢多想,更不敢对汪百锁有所隐瞒,只能老老实实将自己的行程一点点和盘托出,希望表现出的合作态度能让对方别故意找自己的麻烦。
汪百锁在安全部里已经算是老资格员工了,1631年儋州刺杀案期间,他就已经是安全部驻儋州的外勤行动负责人了,并且在刺杀案破获过程中立下了功劳。之后虽然有机会升迁到三亚总部这边更高的职位,但汪百锁却是一直选择留在了儋州,原因无他,因为他已经在这边安家置业,暂时也不想动了。毕竟在地方一呼百应,隐隐也算是这个领域的土皇帝了,要是回到三亚,虽然看似升职,但实际掌控的权限却就没那么自由了。再说他在儋州与市长张新相处也算融洽,实在没有什么离开这里的必要。
汪百锁这次接到的指令当然不是来自李奈,而是由安全部长何夕直接下达。何夕要求他在李奈到达儋州之前先对荀鹏程和张金宝进行基本调查,至少要确保这两人不会给李奈造成人身危险。毕竟李奈身份摆在那里,难保会有一些暗中觊觎者会打歪主意,要是李奈在海汉境内出了什么事,那对海汉而言可是极为丢脸之事。何夕拿不准儋州这边的情况究竟是真是假,所以要求汪百锁这边先行盘查,以确保李奈的安全。至于生意方面的事务,那就不是安全部需要负责的范围了。
为了防止张金宝和荀鹏程互相串供,汪百锁来客栈找荀鹏程的同时,也另行派人去张金宝那边了。虽然上司所担心的情况其实发生几率微乎其微,但汪百锁依然不敢有丝毫的大意,仍是竭尽全力调查此事。他也并非只身前来,还留了几人在客栈大门后门处守着,以防万一。
荀鹏程从三亚到昌化这段路几乎都在船舱里待着,没怎么与外人接触,所以几句话便交代清楚了。而到了昌化之后,由于改走陆路,接触的人便多了起来。汪百锁听得仔细,不时还会插话问上几句。荀鹏程小心翼翼地回忆那几日的状况,唯恐有什么遗漏之处被汪百锁误会为隐瞒情况。
从荀鹏程在昌化雇佣车马开始,汪百锁便越发问得细致了,不但仔细盘问行程中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人,甚至连荀鹏程与车夫老高之间的对话都不放过。而荀鹏程也感受到了这种关注,心中暗想莫不是那边的种植园有什么不干净的买卖。但这些种植园都是在农业部和商务部备了案的正规经营户,除了人口买卖之外,哪还能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可荀鹏程慑于安全部的积威,连半句多嘴的话都不敢说,只能事无巨细全部将出来。但事情已经过去多日,要回忆当时在路上的点点滴滴也颇为不易,特别是与车夫老高的对话,两人一天下来至少要说上百句话,荀鹏程哪里记得了那么清楚。偏偏这汪百锁似乎又是个细节控,问得极为细致,对话前后若是合不上,他还会叫荀鹏程再重新复述一次。
荀鹏程中午与张金宝喝了酒就没吃多少东西,这个时候又饿又累,脑子也越来越不顶事,他又担心回答得不够完整会得罪汪百锁,只能硬着头皮撑着继续讲述,身体状态却是急剧下降。
终于汪百锁听到了荀鹏程的肚子发出的咕咕叫声,主动中断了问话:“还是先吃点东西,待会儿再接着问。”
荀鹏程如释重负,赶紧起身去叫伙计再将吃食热热拿上来,末了倒是没忘了让伙计加菜加一副碗筷。他也看出汪百锁大概真不是要对付自己,否则这么长时间的问讯根本就不会在客栈进行,而是将他带回衙门里审问了。这个念头让他的情绪稍稍轻松了一点,至少暂时不用担心突然会被栽上一个什么罪名给带走了。
不多时伙计便送上了热菜热饭,果然按照他的吩咐加了两个菜,把酒给撤了,换了一壶新沏的热茶上来。汪百锁见准备了自己的碗筷,当下便也不跟荀鹏程多客气了,便一起吃了点东西权当是夜宵了。
荀鹏程却是已经饿得厉害,连吃了两大碗饭之后才停下来。让伙计撤了残汤剩饭之后,荀鹏程主动问道:“汪大人,那小人接着刚才吃饭前的往下说?”
荀鹏程又讲了约莫有一个时辰,终于讲到进了儋州城住下,与车夫老高道别。这个时候汪百锁主动叫停了:“行了,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我明天会再过来,到时候你再接着讲后边发生的事。”
荀鹏程早就已经口干舌燥,当然巴不得早点完事让这位大爷离开,当下连忙起身相送。
汪百锁走到门口回过头道:“荀先生,你今天说的这些话,倒是基本属实,希望你明日也能继续如此配合,不要有任何隐瞒。切记切记!”
荀鹏程连忙躬身应道:“小人不敢,但所知之事必定据实以告。请汪大人慢走!”
送走汪百锁,荀鹏程关了房门,坐下来先猛灌了两杯茶水润喉,此时才发觉自己浑身上下都已经湿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想来也是因为刚才与汪百锁谈话期间太过紧张,导致汗水雨下。
“好厉害的人物!”荀鹏程此时慢慢回想刚才与汪百锁谈话的内容,发现此人思维十分严密,只要自己的描述中出现丝毫不妥,就会被他抓住。而且记性极好,他无需作笔录,就能记得荀鹏程说过的每一句话。
荀鹏程忽然想起汪百锁离开之前,说自己所说基本属实,但这仅仅只是自己一面之词,他作为一个专业人员肯定不会那么容易听信进去,那是怎么判断自己所说属实的?除非,他还有别的信息来源作为对照,可以验证荀鹏程的话。
荀鹏程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然后慢慢张大了嘴巴,却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荀鹏程想起在途中车夫老高曾与自己提及过,他的女婿便是在儋州当差,而且供职于安全部。当时老高还邀请荀鹏程到了儋州之后去会一会他的女婿,但被怕惹麻烦的荀鹏程主动拒绝了。该不会事情就那么凑巧,这汪百锁跟车夫老高恰好就是翁婿关系?若真是如此,倒是可以完美解释为何汪百锁会对自己与车夫老高在途中的对话内容那么感兴趣。
荀鹏程完全可以想象,当日与老高在客栈一别之后,对方便去了女婿家中,然后就谈及了这趟拉客来儋州途中的种种经历。以老高那种话痨性子,只怕是事无巨细都跟他女婿讲述了一遍,而自己在不知不觉之中,就已经进入了安全部的视野。如果刚才自己的讲述中有所隐瞒,亦或是与老高的描述对不上,这汪百锁只怕就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了。
想到这里荀鹏程不禁又冒出一身冷汗,他刚才的确是有图省事想跳过一些不那么重要的环节,但最终还是怕事,老老实实地说了。如果自己想耍小聪明,说不得就会被汪百锁给带回去了。
荀鹏程后怕之余,又有点后悔自己当初应该答应老高的邀约,到了儋州之后若是先跟着他去会一会汪百锁,稍稍建立那么一点点的私人交情,或许今天就不会搞得这么紧张,以至于小腿肚子有好几次都险些抽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