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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同刘尚的士兵倒是很贴心,及时递上了醒脑的药物,让他擦一些在人中上,可避免被这冲鼻的血腥气薰得头脑发晕。刘尚虽然也不太喜欢这种药物的气味,但总好过一直闻到那令人恶心欲吐的血腥味,当下只能先暂时忍耐了。
刘尚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埋尸的千人坑,视觉上受到的冲击还是相当强烈。不过他并不会对这些死去的后金军人有任何的同情之心,不管是站在大明还是海汉的立场上,后金都可以算是绝无妥协可能的死对头,而且后金军败得越惨伤亡越大,对刘尚的故国和现在效力的新主子都会有越多的好处。如果有可能的话,刘尚甚至会希望这平原上满是埋尸坑,将所有的后金野猪皮全都埋到地下去。
刘尚来参观的时候,其中一处埋尸坑已经挖掘完毕,坑边站着数人,两两一组,正在将板车运过来的后金兵尸体扔到坑里去。这些尸体绝大部分都没了头颅,是陈一鑫特地下了命令,将剿灭匪徒的头颅全部砍下来。他倒不是要用头颅来搭京观吓人,而是要留给沈志祥的部队,让他们用这些外貌特征明显的头颅去向大明兵部和朝廷请功。
目前扔进坑底的无头尸已经有两百多具,在坑底重重叠叠地垒起了一座小丘。刘尚见状心里却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海汉如果依葫芦画瓢,在渤海湾靠近京城的地方也弄出这么一块根据地来,是不是就能直接威胁到京城的安危了。
这种想法自然没什么道理,甚至连推论都说不上,京城附近的军事戒备程度,也绝不止是海汉所认为的那样脆弱。大明与后金的军事碰撞往往是数以万计的兵力投入,而海汉单次军事行动能动用两三千人就已经顶破天了。而且站在海汉的角度,也并不打算在这个阶段激化与大明之间的关系,为此连攻打辽东都特地拉上了东江镇的傀儡部队,海汉舰队更是极少深入到渤海湾靠近京畿的海域活动,这些措施为的便是尽量避免大明太过忌惮海汉的存在,以免因此而影响到今后两国的建交前景。
刘尚身居敏感部门,对于海汉的政策其实多少也有所了解,但他潜意识地还是会将海汉与大明对立起来,认为两国之间的矛盾冲突才是今后关系的主旋律。这与执委会的观点其实是有所背离的,以陶东来为首的高层其实是希望与大明建立起正式的外交关系和深度的合作,为此海汉方面即便是稍稍吃亏一点也无所谓,只要之后能够让大明打开商贸和移民的大门,再多的前期投入也是值得的。
而刘尚认为大明朝廷不会在领土及人口的归属问题上向海汉妥协,毕竟所谓海汉国的现有国土中,至少有六七成都是原属于大明的领土,而国民也是有相当高的比例都是历年来从大明引入的移民。说得不客气一点,这个所谓的国家完全就是寄生在大明身上的附着物,靠着吸食大明的养分来壮大自身。大明朝堂上并非没有明眼人,自然能看清楚这其中的利益瓜葛,当下忙于应付更棘手的内忧外患,腾不出手来对付海汉也就罢了,又怎会对海汉过往的所在所为视而不见,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种意见分歧其实就是所处的地位不同所致,刘尚与执委会高层能够掌控的信息完全不是一个等级,自然拥有的眼界也有所不同。刘尚所着眼的层面还是在比较具体的利益与恩怨上面,但海汉执政这帮人多了几百年的见识,自然知道政治这种东西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刻板教条,而是什么都可以拿出来讨价还价的一种特殊交易。大明皇室和朝廷再怎么骄傲,那也仅仅只是一种政治资本而已,遇到海汉这种已经将其吃透的对手,大明想摆出天朝上国的架子可就没那么吃得开了。
执委会知道的一些绝密甚至是尚未发生的状况,刘尚可没办法去想象,他自然不可能站在同样的高度去看待两国关系,得出截然相反的结论也是没办法的事。而根据他所得出的结论,军方的穷兵黩武必将进一步加大海汉与大明之间的裂痕,甚至有可能引来大明的过度忌惮,这对执委会的意愿可能会起到反作用。
不过既然上头将编撰战报这个差事交给了他,那也只能按照军方的意思来构思了。其实刘尚现在也弄不太明白,自己究竟是希望这海汉与大明交战,还是继续和平共处。
如果交战的话,大明就算疆域和兵力占优,也很难消灭在海上来去自如的海汉军,如果要自不量力与海汉打海战,那更是无异于羊入虎口,怎么看都很难有彻底打败海汉的胜算。而要是照海汉执委会的思路走下去,双方建交然后海汉堂而皇之地进入大明从事商贸和移民活动,那大明被挖墙脚的速度怕是还要比现在快上好几倍。到时候海汉通过各种吸血手段将给大明造成的隐形损失,也未必会比直接开战少到哪里去。
当然刘尚也很快就意识到这两种可能性其实都是殊途同归,无论如何,大明都将是吃亏受气的一方。遇上了海汉这么一个可怕的对手,大明的确很难有占到上风的机会。对于大明来说,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海汉并不打算使用战争的方式来实施对大明的掠夺,执委会所采用的方式更为隐蔽,也更加让大明难以抵抗。
“刘干事,这边的确是有点血腥,你看要不要到处转转?”随行的士兵见刘尚脸色不太好看,以为他是因为看到这种血腥场面感到不适,于是便好心地提出了建议。
刘尚这才从思考中回过神来,勉强在脸上挤出一丝笑意道:“没事,再看看。”
他脸色不好的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想到大明灰暗的前景,另一部分才是因为看到眼前的血腥场面所致。看着这些后金兵的尸体如同被杀掉的牲口一般,几名蒙面屠夫手起刀落斩下头颅,然后由打下手的民工将无头尸体抬起来抛入埋尸坑中,的确是会有一种胃部翻涌的难受感。而旁边那逐渐堆砌起来的人头小山,也绝对是一道让人看过之后就难以忘记的可怕景观。
刘尚稍稍收敛了一下心神,对带路的士兵道:“除了这里,还有其他什么地方可以看看的?”
那士兵应道:“战斗中击毙的敌方高级军官尸首和缴获的旌旗、武器,都存放在另一处地方,刘干事要去看看吗?”
“好,那有劳小兄弟带路。”刘尚的确有点受不了长时间待在这个埋尸坑旁边,他也不想给自己找罪受,了解了大概情况就已经足够了。
片刻之后,刘尚在海汉营地的某处帐篷中看到了另一番场景。几名在战斗中被击毙的后金军官尸体都存放在薄皮棺材里,旅顺附近这方圆几十里连百姓都没有,更别提棺材铺了,也不知道后勤部门是从哪里弄来的棺椁,刘尚看了也不禁啧啧称奇。
刘尚走马观花地看了几具尸体,不禁好奇地问道:“我听说这次敌军的带兵大将扬古利也死在了战场上,这人好像还是贼酋皇太极的妹夫,这里边哪具尸首是他?”
那名士兵解释道:“我们战后也仔细找过,没有找到扬古利的尸首,想必是中枪之后便被他的亲兵带走了,首长们对此也感到很遗憾。”
刘尚惋惜地应道:“要是能把这位老兄的尸体带回去交给皮岛军,说不定能让沈世魁连升三级直接进兵部去当坐堂的侍郎,就算封侯也不是没有可能。”
像扬古利这样身份显赫的人物,后金军自然不会将他的尸首遗弃在战场上,因此虽然摩根当时已经十拿九稳会要了他的命,但依然是没能将其尸首抢下来。此事虽然也可以让皮岛军以东江镇的名义向上报功,但终究缺乏实证,只有等后金那边自行爆出消息之后才能获得嘉奖了。只是以后金的立场,他们又岂能承认自己的大将在战场上被敌军击毙,怎么也得想方设法弄个急病不治之类的借口糊弄过去,以保住自己的颜面。
不过没了扬古利,其他这几具倒霉鬼的尸体也都不是普通人,其中就包括了甲喇额真额腾伊的尸首在内,加上之前被海汉干掉的额尔赫、穆特布,自去年冬天以来,海汉已经在辽东干掉了三名甲喇额真。而至于更低一级的牛录额真,起码已经死了十几个。这个战绩已经胜过了大明近几年累积的毙敌纪录,等东江镇把这份成绩交到兵部,也一样会让朝堂为之震动。
至于后金军的旌旗、武器等物品,在刘尚看来就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了,这些东西别说跟海汉比,就算比大明都差得远。毕竟后金以前只是以建州女真名义存在的部落文明,跟中土的农耕文明还存在着较大的差距。这些战利品也就能起个物证的作用,用于东江镇向大明朝廷证明在辽东战胜了后金军这件事的真实性。
东江镇怎么做,都是海汉与其有过仔细商议,把路一步步铺好了,如今只要向大明国内呈报物证即可。刘尚看过这些东西之后,便向陈一鑫提出申请,想去见一见皮岛军的指挥官,以了解接下来向大明国内报功请赏的流程。
刘尚之所以要去了解这些事,是因为之后呈报给三亚胜利堡的战报中,也将要提及此战对东江镇,对大明的影响,而这正是执委会十分关注的重点之一。海汉对于东江镇连续两年的扶持和赞助,或许便是要靠这次的辽东战报来获取回报了。
陈一鑫听了刘尚的报告之后,当即便批给了他自行决断工作方式的权限,可以在辽东占领区内不受限制地与必要人员进行接触,以便于他搜集撰写战报所需的资料。为此陈一鑫还专门给刘尚分配了一匹战马,以便于他往来于占领区各地之间。
刘尚也是个干事的人,领了马之后在马场外遛了两圈,熟悉了一下这马的脾性,便立刻骑着马去了皮岛军驻守的纪家堡找沈志祥。
沈志祥虽然见过刘尚,但他对于刘尚的官职其实并没有一个很明确的认识,但既然见对方是持陈一鑫的手令而来,自然十分客气,对刘尚所提的问题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知道对于海汉而言,东江镇并没有什么值得保守的秘密,而抱紧海汉这条大腿的最好办法,便是尽量去满足海汉所需。
不管是海汉军借助东江镇的名义出兵辽东跟后金开战,还是让东江镇出面向朝廷报功以方便在辽东行事,只要是海汉想做的事,沈志祥便会尽力去完成。至于海汉官员想了解一下报功流程,他当然也会毫无保留地予以说明。
“毛帅死后,东江镇大多是走山东都司的路子往兵部报功,不过前几年山东大乱,根本顾不上东江镇这边,连补给和军饷都断了,也就不再指望那边能帮什么忙了。”沈志祥叹道:“好在贵军来辽东之后帮了我们一把,否则以皮岛上饿殍遍地的状况,只怕未必能撑到如今这个时候。”
刘尚听他说得有点跑题,便干咳了一声道:“沈将军,我们还是先说说报功的事。”
沈志祥点点头,心说我这不是借机给海汉表表忠心嘛,怎地还不耐烦了,脸上却不动声色地说道:“刘干事提醒得是。我东江镇与海汉合作之后,便设法在京畿找人花钱打通了路子,如今可以直接把文书送进兵部,不需再从地方上绕大圈子了。”
刘尚好奇地多问了一句:“这么做是沈将军自己的意思,还是我们这边的安排?”
沈志祥不敢隐瞒,老老实实地应道:“贵军首长口头上提过建议,我与叔父商量之后觉得可行,便照这意思去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