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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岭上有个猎户, 篱笆墙围着三间茅屋, 里头主人是樊衡的亲信。
樊衡趁夜抵达时,没见范自鸿的踪影, 也不在意, 叫猎户自管歇息, 他坐在院里石桌上,就着一壶清水,安心等人。
半个时辰后,确信并无追兵的范自鸿在两名随从的护卫下悄然到来。
樊衡仍旧端坐, 彷如石塑, 瞧着范自鸿越走越近,眼底的冷嘲也渐而隐藏。
近来连着阴了数日,今晚仍是浓云遮月, 夜色暗沉,远近草木黑睽睽的如同鬼影, 范自鸿瞧着安谧院落,片刻后才见到几乎融入夜色的樊衡,抬手叫随从留在原处戒备,轻易越过竹篱笆,进入院中。
“范兄可真守时。”樊衡冷笑,盯着他。
范自鸿仿佛听不出嘲讽, 只走近跟前, 道:“有点事耽搁了, 樊兄久等。都得手了?”
樊衡仍是仗剑而坐的姿势, 左手探入怀中,掏出个卷得极紧的小册子,递给他。
“这是……”
“锦衣司在河东眼线和暗桩的小头目。”樊衡声音压得颇低。
范自鸿惊愕,旋即欣喜,迅速扯开裹在外头的麻绳,翻了两页,虽说暗夜里瞧不太清楚,但每个人名后都有批注,似写得颇为详细。
锦衣司凶名震慑四方,探查消息的本事神鬼莫测,靠的便是这些眼线和暗桩,范通在河东行事时也小心翼翼,生怕落进他们眼里。先前拉拢到麾下的那几位锦衣司眼线也曾交代,锦衣司各处人手如同密网,数人为一队,层级分明,哪怕是两队同在一处,也未必能知道彼此身份。
范自鸿曾试着深挖旁的眼线,却举步维艰,谁料如今樊衡竟能将这名单送过来?
范自鸿惊喜之余,虽看不清,仍多翻看几页。
樊衡瞧着他神色,肃容道:“从密档誊抄的,不会有误。”
“当然,樊兄的本事,我信得过。”范自鸿在他身旁坐下,“明日我便修书给父亲,他若知道这事,必定深为赏识。樊兄打算往后如何行事?”
“京城的事我不再插手。”樊衡瞧着他,将假托办差之名与囚车同行,放走罪犯的事说了,“锦衣司副使私纵罪犯,韩蛰也有管束不严之罪,明日消息传出,范兄要生怎样的风浪,怎样对付韩蛰,樊某都袖手旁观。”
这便是自断后路,彻底跟韩蛰割裂了。
范自鸿纵然未必能跟韩蛰硬碰硬,对着态度也甚是满意。
他虽盛情招揽樊衡,范通却也并非没有疑虑。锦衣司铜墙铁壁,韩蛰跟樊衡出生入死数年,又都是心狠手辣的诡诈之辈,嘴上虽说重用信任,真招揽过去,利用之余,还须提防,慢慢考量过了才肯放心任用。
樊衡显然是看得透,才会在临行前来这手,算是往韩蛰背后捅一刀,断掉退路。
河东眼线的名单加上这一刀,樊衡这投名状倒是真有诚心的。
范自鸿双手抱拳,“樊兄办事果然爽快!”
樊衡颔首,“逃犯走失,锦衣司巡查的眼线很快便能发现,派人追查,我也逃不过。京城已不宜多留,贸然前往河东,只会将人引过去,给令尊添麻烦。我先绕道西川,诱开眼线,再折道北上去河东,范兄以为如何?”
“很好!樊兄做事果然周密,范某自叹不如!”范自鸿简直想举杯!
数月苦心招揽,樊衡从起初的凛然不可接近到之后的动摇,渐生叛逆之心,天知道他为挑拨离间而费了多少心思口舌。好在樊衡果然直爽,在锦衣司时忠心耿耿,一旦决意反叛,投向范家,那忠心和周密心思便挪到了范家头上。
锦衣司的人并不好招惹,一旦被盯上缠着,不脱层皮便难以甩脱。
西川尚家虽不偏不倚、置身事外,有尚政和韩瑶的婚事牵系,便跟韩家亲近许多。樊衡将祸水引向西川,不止免了河东的麻烦,能给韩家和尚家添一道裂隙,也算一举两得。
范自鸿将那名单好生收起,从腰间取了枚铜铸的范家私令给他。
“此为信物,是我范家赤诚慕才之心。樊兄若抵达河东,家父必会倒履相迎!”
樊衡似是笑了笑,抱拳站起,“不会耽搁太久,这附近也不宜久留。范兄保重,告辞!”
“保重!”范自鸿亦起身抱拳,瞧着一身墨黑劲装的樊衡没入夜色,站了片刻,带人从僻静处下山,往近处的范家宅邸歇息。
夜色仍旧深浓,范自鸿了无睡意,一入宅邸,当即命人掌灯,将樊衡的名册翻开来看。那上头列了有近百人,范家暗中拉拢策反的那几位也在其中,身份、住处、样貌全都对得上。
次日清晨入城,昨晚盯梢的眼线禀报了樊衡在郊外私纵囚犯的事,数处彼此印证,信任更增几分,当下提笔,修书往河东范通手里。
……
锦衣司丢失犯人的证据被连夜抹去,范自鸿暂时拿不出铁证,又不能行事太惹眼将自身推到危墙之下,只好按捺。
韩蛰仿若无事,除了意思着叫人摆出追查的架势外,将这事压得死死的,波纹不生。
——倒是符合他惯常的做派。
没了甄嗣宗阻挠,范自鸿在京城朝堂的本事有限,朝政渐入正轨,韩蛰的处境不似从前艰难,此刻却仍眉头微皱,面带犹豫。
他的面前摆着封信,没落款没漆封,只将信封开口微微折了下,里头应只是张薄薄的纸笺,摸着很轻。
这是高修远留下,托他转交令容的。
信封口并未封住,又是交由他来转递,显然高修远是不怕他拆开看到,亦足见坦荡。
韩蛰纵手握天底下最严密迅捷的消息网,拆过无数封密报,却也不至于私拆给令容的信件,偷窥其中内容——他笃定高修远没胆子在信中乱写。但信压在书房三日,他犹豫了好几回,却仍不想把它送到令容手里。
一种很隐秘的心思藏着,仿佛这封信被尘封,高修远便能不再出现似的。
而令容,最好永远都别知道高修远的心思,老老实实待在他身边,心无旁骛。
这般想着,韩蛰迟疑了下,将信封随手搁在身后书架的抽屉里,瞧了一眼,觉得不妥,又取出来,夹在一卷兵书里,束之高阁。
再瞧了眼那卷令容必定够不到的兵书,韩蛰放心出了书房,往银光院去。
银光院里,令容坐在廊下荫凉处的躺椅,手里抱着一碗荷叶汤,正拿小银勺慢慢舀着喝,那汤显然做得极好,她小口小口送进去,不时还能露出个惬意叹息的神情。
院里摆着数个箱笼,都是宋氏今日带来的,里头有给令容带的干果蜜饯,也有给孩子备的虎头鞋和洗了几遍又搓得软绵绵的小衣服和小帽子。
自打令容身孕渐显,杨氏也特意提点,叫宋姑和姜姑备了孩子要用的东西。她膝下就韩蛰和韩征兄弟两个,韩征的婚事有了眉目,却还未娶进来,她要做祖母自是欢喜,也亲自缝了两件小衣裳,因听韩蛰说或许是个女儿,选的都是粉白娇嫩的颜色。
宋氏却也闲不住。
傅益虽娶了亲,小两口却仍住在京城,这会儿还没听见动静。
金州的傅宅里剩下夫妻俩守着,每晚睡前都得念叨在京城的儿女,因令容产期将近,宋氏便也备了许多心意,这回带到京城送到令容手里,虽打的是看望傅益夫妇的名义,实则是特地为令容来的。
前晌杨氏和令容陪着宋氏用饭,往韩家后园转了转,后晌宋氏便先走了,改日再来。
令容被婆母撑着腰,身旁又有宋姑和姜姑,而今娘亲也来了身边,纵有些害怕传说中生孩子的痛,这会儿心绪仍旧极佳,叫宋姑和枇杷将东西挑出来,或是搁在厢房里屯着,或是拿到侧间的衣柜,待孩子出生后用。
见韩蛰进门,她仗着孕肚动都没动,只将漂亮的眼睛打量他,笑意盈盈,眼波娇媚。
韩蛰健步走到跟前,见令容朝他伸手,就势握住,扶着她站起来,“这么高兴?”
“娘来看我了,带了不少好吃的。”令容目光落在那几个箱笼。
韩蛰过来时已瞧见了,露出点笑意,揶揄似的,“这么远送过来,费心了。”
“这是娘的心意,怀里这位小祖宗也是她外孙女!”
“嗯。”韩蛰抿着唇边笑意,一本正经,“我还当这些是送给你吃的。”
令容近来胃口很好,一人吃两人的份,没少被韩蛰拐着弯打趣,瞪了他一眼。
韩蛰扶着她的腰往屋里走,“请她住在府里客院吧,母亲跟她合得来,寻常也方便来瞧你。到时候你身边多个人,也不必害怕。”
“娘这阵子会留在京城,不过是在哥哥那边,已经跟母亲商量好啦。”
傅益成婚时,傅家便在京城给他小夫妻添了宅子,离淮阳侯府不算太远,后来宋建春调入京城,也将住处安排在那附近。
宋氏性子温婉,被傅锦元捧在手心里疼爱,日子过得舒泰,待儿媳也和气,婆媳俩虽相处的时日不多,却也和睦。加之那宅子里外四进,宋氏还带着随身的仆从,住那边方便,跟宋建春也近。
更何况,宋氏虽跟杨氏和气,韩镜跟傅家却仍少往来,结亲这几年,跟傅老太爷都甚少打照面。宋氏心里有芥蒂,不肯住在韩家客院,也是情理之中。
韩蛰看得出来,知道韩镜那臭脾气非一朝一夕能改,强求不来,便没再多说。
屋里没旁人,韩蛰自斟水喝,瞧了令容一眼,随口道:“昨晚高修远已走了。”
“都顺畅吗?”
韩蛰颔首,“先躲一阵,回头赦免罪名。”
“这样就好!他本来就该是闲云野鹤。临走前没说什么吗?”
韩蛰垂目喝水,仿若无事,“没有。”
“唔。”令容不疑有他,扶着肚子想去美人榻上躺着,被韩蛰拽住,出去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