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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前铺设的金砖坚硬冰冷, 虽是盛夏时节, 凉气却仍往膝盖骨缝里钻,又凉又疼。因永昌帝说了要歇息, 刘英也没敢打搅, 试着劝了几句, 见甄皇后长跪不起,只能摆出惶恐的姿态,在旁安静站着。
风吹过殿前,卷着暑热, 却驱不散地上寒意。
甄皇后母仪天下, 万金之躯,何曾吃过这样的苦?
周遭内监的目光虽躲闪而隐蔽,却如锋锐的针刺在身上, 她脸上似觉得烫热,心里却凉透了, 咬着牙,垂目端跪,仿佛无数次跪在佛前祈祷。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吱呀拉开,永昌帝伸着懒腰跨出门槛,却忽然顿住。
正对着殿门三步之外, 甄皇后的跪姿清晰落入眼中。
皇后的凤衣明黄贵丽, 绣着牡丹飞凤, 铺曳在地, 落在暗沉的金砖上,格外惹眼。浓妆之下,甄皇后的脸色似有些泛白,那双眼睛在听见动静时遽然抬起,有慌乱也有期盼。高堆的发髻间,凤钗晃动,明珠摇曳。
四目相对,永昌帝在吃惊而外,又觉尴尬。
他愣了片刻,才收回手臂,声音也颇僵硬,“皇后来了?”
“臣妾拜见皇上。”甄皇后垂眸,跪伏行礼。
自打出了甄嗣宗的事,帝后已有许久没见,如今既然面对面撞上,甄皇后又以万金之躯跪在地上,永昌帝自觉面上不太好看,只随口道:“马球打得累了,歇会儿。皇后如此庄重,是有事?先起身吧。”
“臣妾有事,想禀报皇上。”
甄皇后想站起来,膝盖却已跪得麻木,被身旁宫人扶着,双腿略微僵硬。
忍着膝盖的剧痛走入殿中,没了外人在侧,永昌帝又恢复冷淡姿态,“朕不想见你,皇后应当明白。”
“臣妾明白,今日厚颜来求见,是为了太子。”
永昌帝冷笑了声,没说话。
甄皇后双手交握在身前,知道他心里的芥蒂,遂低声道:“为先前范贵妃受伤的事,皇上对臣妾有怨,臣妾明白。当时是我一时糊涂,若禁足半年仍不能平复皇上丧子之痛,臣妾愿再领责罚,任凭皇上处置。今日臣妾过来,却是为外头臣民的种种议论。”
提到这茬,永昌帝脸上不耐烦之色更浓,回身盯着甄皇后。
“你们甄家做的那些事,让人骂了半年,都骂到朕的朝会来了!”
“亲友家仆疏于管教约束,仗势欺人,是臣妾的过失。家父身在朝堂,有朝务缠身,难免照料不周全。”甄皇后端然不动,迎着永昌帝的目光,不闪不避,“臣妾的亲眷做错事,自然该按律法惩治。但罢相的事——近日朝堂上群臣谏言,皇宫外百姓激愤,家父未敢上疏请罪,并非不敢承担,是怕流言之下意气用事,反会令小人得志,难以在朝堂为皇上分忧解难。”
甄嗣宗的那点权力,算是永昌帝勉强能左右的相权,永昌帝当然明白。
但连着数月朝堂的争执,也确实让他心力交瘁,躁郁难当。
甄皇后缓缓跪了下去,“若群臣相逼,非要皇上决断,臣妾愿揽过纵容之罪,废后甚至病逝,任凭皇上裁决,臣妾绝无怨言。”
她枯坐一夜,已将后路掂量分明,眼神黯淡而坚决。
永昌帝诧然瞧着她,心里似隐隐揪了下。
连着数月避而不见,夫妻间原本就不深的情分早已在范贵妃丧子时磨平,范家姐妹在床榻上妖娆承欢时,也无数遍提过废后的事。他有这般打算,却只是顾忌太子和甄嗣宗,亦拿不出决断。
胸中的躁郁烦闷在此刻忽然消停了些,永昌帝隐约明白,他躁郁之下,等待的是什么。
夫妻俩相对无言,永昌帝脸上的烦躁消失,代之以些许不舍,而后转为淡漠。
这态度已是分明,甄皇后的一颗心彻底坠入冰窖。
十一岁嫁入东宫,这么多年夫妻的情分,终究磋磨殆尽。
没了那一丝期许悬着,整个人却反而冷静下来,缓声道:“臣妾领罪前,会劝说父亲,父亲蒙受皇恩,必能明白皇上的苦心,竭力忠君分忧。只是太子毕竟年幼无辜,皇上曾为他设坛祈福,百般爱护,拳拳爱子之意,臣妾铭感于心。还望皇上能善待太子,多加教导。”
“朕的儿子,自会疼爱,皇后不必担忧。”永昌帝声音颇僵硬。
甄皇后哪会听信空口之言,再度跪拜,道:“臣妾与章妹妹素来交好,章家书香门第,章老名满京城,还望皇上能降旨让章妹妹照料太子长大,请中书侍中章素任太子少师,门下侍郎韩蛰任太子少傅,多加教导。”
这便是存了必死之心,要托孤了。
永昌帝纵有铁石心肠,想到年幼失慈的太子,终究动容。
那日在高阳公主府强行临幸了章斐,酒醒之后,他才知道她的身份。但木已成舟,章斐跟旁人毕竟不同,章老是先帝太师,他须存敬意,便请高阳长公主代为说和,破格封了章斐为妃,虽没再见过面,却也礼遇。
章家书香门第,让她抚养太子,倒也合适。
永昌帝沉吟片刻,颔首同意。
夫妻俩之间,便再无别的话可说了。
甄皇后心如死灰,再拜及地,三叩之后,僵着双腿起身,黯然出殿。
……
次日,永昌帝便召韩蛰和韩镜入宫议事,只说甄皇后因疏于管教家仆亲友,甚为自责追悔,已缠绵病榻水米不进。因太子年幼,须有人教导,韩镜年事已高朝务繁忙不敢劳动,愿请韩蛰微太子少傅,征询韩蛰的意思。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太子须敬重三师,师长也须爱之如子。
韩蛰知道这是甄皇后为太子的性命打算,他本也没打算伤及幼子性命,自然应承。
外头的事沸沸扬扬,甄皇后揽过大半罪责,永昌帝问及祖孙俩对御史朝臣们奏议的态度,韩镜态度比从前和软了许多,却仍觉得这数月物议如沸,各州百姓皆翘首等待朝廷判决,宜暂时夺了甄嗣宗相位,待风波过去,再伺机复职——中书令的职位也可空着,由章素暂理其事,届时甄嗣宗也官复原职,便少些阻碍。
永昌帝觉得这法子可行,欣然从了。
随即,由永昌帝亲自在朝会宣布,章素学识渊博,任太子少师,韩蛰才华卓著、行事端正谨严,任太子少傅,由礼部去备文书。而中书令甄嗣宗身居高位,蒙受皇恩,却对家奴疏于管教,暂夺相位,令其闭门思过。
至于余下涉事之人,按律论处。
消息当朝宣布,心向范家的御史们扳倒了甄嗣宗,且甄嗣宗的左膀右臂被这案子砍得七零八落,大势已去,觉得应能合金主的意,加之韩镜坐镇,暂时未有异议。
范逯近日懒怠上朝,在府里拥着美人寻欢作乐,更无从掺和。
范自鸿得知消息,脸上却没见喜色——甄嗣宗虽倒了,宁国公府的爵位却还在,东宫和中宫还稳稳当当的摆着,永昌帝给太子寻了誉满京城的章家和手握重权的韩家当靠山,显然是不愿割舍太子。
辛苦折腾了数月,这结果如何能够满意?
后宫里范香姐妹俩还须使力,朝堂上的御史们更不能歇息!
他思量定了,正打算找人,却见外头管事手忙脚乱地跑了进来,说宫里才传出的消息,甄皇后于巳时三刻崩了,礼部已奉命入宫筹备丧事,宫里内监正往各处府邸传话。
皇后崩,当以国丧之礼下葬,期间皇帝缀朝,不举行朝会,许多事便没法闹到明面。
范自鸿愣住,为甄皇后的死而高兴,也为谋划骤然被打乱而懊恼。
……
不管甄家是喜是忧,甄皇后的丧礼照常要办。
五月三十日,甄皇后迁往宝慈殿,礼部拟了谥号,由永昌帝择了“恭顺”二字。
颁布给群臣百官看的诏书写得自然冠冕堂皇,说甄皇后名门毓秀,柔婉贤德,育有太子,端方恭谨。年才二十的皇后骤然殡天,里头也提及她是感愧自责,郁结于心。待百官哭临皇后时,永昌帝特地说明白些,皇后是为对亲眷疏于管教,致使民怨沸腾,朝政不安,才会五内郁结,缠绵病榻许久后,怀着满腔愧疚而崩。
这便是将甄家亲友家仆的罪行尽数揽到了她的身上。
甄皇后毕竟是中宫皇后,太子的亲生母亲,御史们闹腾废后的时候义正言辞,而今皇后驾崩,拿她的性命做出交待,丧礼隆重庄严,谁还敢多说半个字?
哪怕在后煽风点火的范自鸿,在代范通哭临皇后时,也没敢出半点声音。
朝臣祭罢,便是内外命妇哭临,前后共三日。
令容有诰命在身,自然躲不过,跟着杨氏入宫,按仪程行事。起初内外命妇分得清楚,负责办丧事的内外官员各守其职,连多说半句话的人都没有。到第二日后晌就松了许多,命妇中有年老体弱,或是哭晕哭累的,能往近处腾出的宫殿歇歇,劝宫妃太子节哀。
第三日,规矩愈发松弛。
令容怀着身孕不好久站,哭过后掉头就走也不好,便被杨氏带去歇着。
正逢国丧,殿里素净得很,婆媳俩才坐下喝了杯茶,旁边帘帐微动,却是章斐一身素衣走了过来,身后数名宫人跟从,抱着年幼懵懂的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