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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书寄到金州时, 令容才跟宋氏对坐用完饭, 在园里散步。
傅老太爷身子骨不算强健,这回虽只是风寒, 却有些病来如山倒的架势。他丧妻颇早, 这些年没续娶, 膝下唯有两个儿子,没养过女儿,待令容堂姐妹俩便很好。这两年傅绾出阁远嫁,令容常在金州, 傅盛娶的一房妻室去岁病殁, 膝下便甚为荒芜。
令容回金州后陪着侍疾,跟老人家说说话,逗他高兴, 老太爷的气色倒好了不少。
前晌令容又过去陪着解闷逗趣,晌午时老太爷吃了药小睡, 傅锦元守在那边,她随宋氏回屋,暂且用饭。
金州物产颇丰,有许多令容惦记的吃食,宋氏准备得丰盛精致,令容吃得心满意足。
就只是腹饱后略觉得撑, 趁着天阴凉快, 母女挽臂慢行。
宋姑将家书递来, 蜡封之外空无一字, 递信的人却说得明白,是给少夫人的。
整个韩家上下,会闲得没事递信给她的没旁人,令容瞥了一眼,迟疑着拆开,揪出信笺一角,果然是韩蛰的笔迹。她有点犹豫,觑向宋氏,宋氏笑意温婉,“是谁写的?你先瞧瞧,我去前面亭子等你。”
令容不知信里内容,没好意思说是韩蛰,点了点头,自寻个荫凉坐下。
信笺用的是她买的松涛笺,玉白整洁的纸面,底下有古拙的墨色松涛花纹。
韩蛰的字迹风骨遒劲,行楷洒落如行云流水,信写得不长,先说他有公务即日南下,无法前往金州亲致歉意接她回府,只好请她见字如晤。后说章斐虽曾幼时相交,却是因章素之故,当初拔剑相护,是为章素兄弟之义,换了旁人亦会如此,与章斐无关。别苑里驻足招呼,也是敬章老祖孙恩义,且两府世交,不宜视而不见。最末说那晚出言无状,请她万勿介怀。
态度是够诚恳了,韩蛰那样冷清倨傲、俾睨天下的性子,能写这封家书实属容易。
可章斐的事虽解释得明白,却只字不提无端因高修远而拈酸吃醋的事。
胸怀天下铁腕强劲的相爷,如今连谋夺皇位的勃勃野心都渐渐流露,却还不肯承认那无端喝醋的狭隘心眼。他写下这家书时,必定也是沉肃着眉目,神情紧绷,令容都能想象到他那固执又别扭的模样。
她心里暗嗤了声,将信笺瞧了两遍,仍旧折起来装入信封。
这一瞧,才见里头还有个纸条,仍是韩蛰的字迹,展开来瞧,却是两道菜的做法,不提用料做法,却写如何以色香辨别掌握火候,每道菜写了十来条,颇为细致。
这着实让人出乎所料,先前令容向韩蛰讨教秘诀,那位还断然拒绝。
如今主动道出秘诀,算是赔罪的礼物吗?
令容瞧着纸条,唇角绷不住牵起来,又轻哼了声,压着唇角装入信封。想起身,到底惦记韩蛰做出的美味,又将纸条取出来,细瞧了两遍,上头许多细节都是她先前从未留意过的,若照着尝试,未必没有奇效。
想起相府厨房里四溢的香气,压着的唇角又忍不住牵起来,心里跃跃欲试。
赶到牵头亭子,宋氏见她唇角微微抽动,似是刻意生气又忍不住欢喜似的,心中洞然,“是存静的家书?”
“嗯。”令容低声,嘀咕道:“那个臭木头!”
“什么?”宋氏没听清。
令容微咬红唇,笑而不答。
宋氏便抚她发髻,语声温柔,“他忙成那样,能抽空修书给你,还是惦记着的。方才外头递信进来,你哥哥又要随存静去岭南,这趟出去,还不知何时会回来。”
“去岭南?怎么回事?”令容微讶。韩蛰信里只说南下,没提缘由。
宋氏也不清楚,“没说缘故,只叫咱们别担心也别张扬。是派心腹来的,想必事关重大。”
令容听罢,颔首出神。
傅益是兵部的人,跟韩蛰南下,不可能是为锦衣司的事,多半是因战情调用。永昌帝有闲心去别苑避暑,近来也没听岭南有动静,韩蛰这回南下,动静隐秘,想来是另有安排。
这般想着,有些悬心,却也无从探查详细,后晌瞧过老太爷之后,挑了宋氏手底下擅长厨艺的丫鬟,将韩蛰那两道菜试着做了,果真与红菱先前做的味道截然不同——还真是厨艺秘笈!
韩蛰一走,银光院暂且无事,杨氏派人问安探望之余,也递话给令容,可多住几日。
待傅老太爷病势好转,傅家另一件大事便操办起来——傅盛的婚事。
……
傅盛虽比傅益年长,却不学无术,游手好闲,从前养出一副霸王脾气,直到得罪田保、连累令容的婚事,傅伯钧才觉事关重大,下狠心教导。傅家在金州也算名门,傅伯钧为他娶妻,傅盛也老实了许多。
谁知那姑娘命薄,进门没多久便病故了。
如今要娶的这位姓蔡,是山南节度使蔡源中的女儿。
金州属蔡源中节度,那位军权在握,辖内各州赋税多半扣在手上,在这朝廷不敢擅动节度使的世道,也是巨富高门。
原本蔡家不太将靖宁伯府看在眼里,因那姑娘也是婚后丧夫,寻不到门户相近的再婚人家,见傅盛是伯府嫡长孙,虽幼时顽劣,这两年不曾胡作非为,便看中这门亲事。
傅盛丧妻后并无意中人,傅老太爷跟两位儿子商议过,探得那姑娘性情和气,并无骄纵任性的毛病,娶来宜室宜家,若能劝着傅盛多在正途用心,也是好事,便应了。
两家问名纳征后已然定了婚期,令容见老太爷无恙,才起身回京。
京城里倒是风平浪静。
令容回府后拜见杨氏,这才得知岭南战事。她对陆家和韩家的过节并不知情,从杨氏言语神情来看,这回打仗,韩蛰的处境怕仍颇艰难。
回到银光院,对着空荡荡的床榻,心里毕竟不太好受——韩蛰公务繁忙,前回出门两月,回来后两人才见了一面,便又匆匆分离,别说彼此温存陪伴,连句软话都没说,尽顾着置气了。
忍不住将韩蛰那封信取出,翻来覆去地瞧,每个字句都值得咀嚼许久似的。
先前韩蛰离家,她还觉得庆幸,觉得晚间能轻松些,虽两地相隔,却不觉得太难熬。如今又逢别离,那晚还算是不欢而散,心里总空着个角落似的,好几回梦见韩蛰,醒来时侧耳细听动静,却没半点脚步声。
那封信和纸条被翻了许多遍,令容趁着夏日天长,又做了些蜜饯果干。
思念与日俱增,想递封家书,又怕无端让他分心,手里笔头快咬秃了,玉管狼毫落下,信中所写的也只家常琐事,说那两道菜做出来果然美味,银光院诸事安好,让他在外保重。
……
数日后家书递到韩蛰手里,负伤在身的人对着灯烛翻来覆去地瞧,冷硬的脸寒色稍融。
岭南陆秉坤不算骁勇猛将,却胜在地利之便,手底下一干骄兵悍将,加之兵力甲胄齐全,若只凭从江阴、河阴两处调来的兵马,并不容易对付。好在长孙敬潜入其中已半年有余,虽未能彻底摸清底细,却也凭出众的身手博得陆秉坤激赏,对节度使幕僚情形知之甚详。
锦衣司在岭南虽难压地头蛇,韩蛰谋划已久,对各处地势倒也摸得清楚。
韩蛰奉命南下,手里只握三千精兵,江阴陈陵自顾不暇,能分出的兵力有限,倒是曹震看着宋建春的面子,分了八千兵力给他,另派两员猛将协助。
这万余兵力跟岭南数万驻军相较,不占半点优势。
陆秉坤跟韩家结缘已久,虽知冯璋是溃败在韩蛰之手,却也不以为意,自认手下兵多将广,在韩蛰奉召初入岭南边境时,便派得力大将徐茂率两万兵马拦截,在险要处设下圈套,欲挫韩蛰锐气。
谁知韩蛰未卜先知似的,反客为主,不止斩杀徐茂,还俘获岭南军士三千余人,一番游说后,尽数收入麾下。
陆秉坤气得跳脚,连派两名猛将迎击,却尽被韩蛰击败。
连番受挫,陆秉坤终没能沉住气,从幕僚中挑选身手出众的将才,长孙敬随之脱颖而出——他到岭南时日不长,虽脾气直爽、身手出众,战事之初,陆秉坤不敢重用。如今韩蛰步步紧逼,令他帐下士气低落,遍观整个岭南,恐怕也只长孙敬能挫其锐气。
陆秉坤当即拨了万余兵马给长孙敬,并令长子陆魁率军前往。
谁知两军临阵,长孙敬骤然反目倒戈,斩杀陆魁和两名陆秉坤的心腹将领,率大军投靠韩蛰。这战事毕竟与抗击外敌不同,一边是谋逆自立的陆秉坤,一边是朝廷镇压的大军,校尉将军们固然有立功谋前程之心,底下军士却多是领朝廷钱粮奉命行事,无从选择。待长孙敬斩杀陆秉坤心腹,剩下几位校尉小将自知难与之抗衡,只能顺大势而为。
陆秉坤痛失爱子,遭逢背叛,平白送了万余兵马给韩蛰,岂能不痛?
当晚议事回府,途中遭遇偷袭,虽被部将及时救下,却也受了点轻伤。
次日便有陆秉坤重伤卧病的消息传出,加之长孙敬为剿灭心存不轨的陆秉坤而奉命蛰伏,已率万余精兵投靠朝廷,种种传闻流言长了翅膀般飞遍岭南,令各处人心惶惶。
韩蛰得了长孙敬和兵马,军威更盛,势如破竹。
陆秉坤则连连遭败,如摧枯拉朽。
到八月底时,岭南西边驻将或被韩蛰击溃,或审时度势奉上忠于朝廷的奏折,陆秉坤节节溃败,带着亲信残兵逃往建州。因韩蛰兵力有限,难顾全局,陆秉坤见势头不对,七月里已命建州守将向东攻取江东数州,欲找出冯璋留下的军资,借先前溃散的变民重整战旗。
陈陵连冯璋都难镇压,岂能敌得住背水而战的陆秉坤?一月之间,已退让了数座城池。
韩蛰恼怒之余,却也无计可施,由陈鳌分兵北上,拦住陆秉坤蚕食江东之地的攻势,他与长孙敬率兵向东追击,猛攻建州。
然而行军作战,能摸清地势、料定人心,却难敌天时。
数日前两军交锋时天降暴雨,令山石崩塌,泥流涌出,混乱中流矢射来,伤及韩蛰右腿。
行军作战、杀伐前行,负伤已是常事,韩蛰包扎过后,对着舆图考虑对敌之策,因数日前折损不少,脸色阴沉如腊月寒冰。瞧见这封家书后,满心冷厉才稍稍融化,仗剑在手,对着帐外暴雨出神。
直至傅益进门。
年轻的小将浑身淋得湿透,进帐后拱手行礼,神色肃然,“大人,我想修书回京,让令容往潭州一趟,方便吗?”
韩蛰稍觉诧异,“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