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赠给死者的叙事诗辞藻朴实,内容格外冗长。嘴唇象征性地张合,古兰发起了呆,手不自觉地滑过君王冠上最璀璨的明珠。他清晰地记得,那道绚烂的红光在不久前还直指着这里。
君领的岁月里他经历了不少浮沉,贵族们尔虞我诈、骑士们争锋相对、投机者们煽风点火,他本以为他早就变得足够强,死亡却悄无声息地站在他的面前,嘲笑他不知天高的自尊。
“愿卡尔相伴群山、锤音不眠。”
这句话的声音异常洪亮,在群山间回荡,古兰回过神,听出这是古老的家族们在悼念叙事诗中惯用的结尾,大概和王族的星灵不散、君王永冠同出一源。
瘦削的新领主沉默地向板车上的老人低下头,众人跟着他,一起向白布下的躯体献上无声的哀悼。古兰用眼神示意两个不情不愿的骑士跟着行礼,自己也深深垂首。
“请尊上为亡者献上花束。”年轻的领主抬起头,转身对他说道。
青玉眼眸的少女一声不吭地走到他的面前,扎成一束的金发在灼眼的阳光下却显得黯淡无光。她将花缓缓递到他的胸前,脸上的泪痕和下唇渗出的鲜血像极了战士的伤疤。
古兰用双手接过淡紫色的花束,认出那是重山领随处可见的野花。
“谢谢。”他轻声向她答谢。
“希望您能将绮木放在他的右耳边,”少女憔悴地笑了笑,“谢谢你。”
绮木应该就是这种花的名字。古兰点了点头,即使不是作为悼念的代表而是身为贵族的一员,他也不能拒绝这样的举手之劳。
“请诸位送与卡尔最后一眼。”年轻的领主掀开白布,沙哑的嗓音难掩疲惫。
古兰半跪下来,直视老人爬满皱纹的脸。这个人比画像上还要老上几分,能象征生命的所有东西都在这具干瘦老迈的身上消失殆尽。他想,父亲说得对,时光不会偏袒任何一个人。
如少女的要求,他恭敬地将花束捧过头顶,然后缓缓放在老人的右耳边,最后避开老人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收回手,重叠平放于胸前。
“愿领主卡尔相伴群山、锤音不眠。”他朗声说道。
“愿卡尔相伴群山、锤音不眠。”众人的目光交汇于老人,一齐吟咏,啜泣声不绝于耳。
古兰站起来,退回方才的位置,突然想起了在祖父葬礼上父亲摸着头对他说的话:“评价一个人需要看他的葬礼,如果有人为了他真心流泪,至少证明他的一生并未虚度。”
我的葬礼上会有人为我流泪么?
这不是他第一次考虑这样的问题,今天却比往日更加缠人。他那两个风华绝代的哥哥肯定会不情不愿地来参加葬礼,然后象征性地送上一朵冥花了事。大姐苏斯大概会装模作样地流两滴泪,不过绝对不会有损她精致的妆面。二姐说不定还会在他的尸体前和大姐吵上一架——围绕她们几百年都没“讨论”出结果的谁更虚伪。
父亲呢?想到这,他低头看着脚下轻薄泛光的皮鞋,仿佛看到了君领大街小巷里人们向他投来的目光,不由露出了一丝苦笑。
幸好还有小妹,她肯定会为他流泪。想起那张总是对自己没什么好脸色、总是被自己惹生气的脸,古兰好像还能从小拇指感受到她皮肤的触感。
一团火焰升起,中断了他的思绪。
薪柴噼里啪啦作响,老人的身躯似乎也随着大火扭曲,然后一点点被吞噬干净,在腾腾而上的黑烟中直升天际。纵使知道老领主选择了这样的葬礼,亲自见又是另一回首,古兰有些难以释怀,在他记忆里,只有罪孽深重之人才会这样送别人间。
或许这样的葬礼也不错,消失得干干净净还不会占据生者的位置,大哥和二哥看到了说不定都会被惊掉下巴。古兰想象自己化成灰烬,看着他们吃惊的场景,不知为何想要放声大笑。
“古兰,回君领的路途遥远,今晚就在这里休息吧。”葬礼已经彻底结束了,年轻的领主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说道。
“对不起,刚刚有些走神了。”古兰回忆刚刚的喜悦,自觉失礼,尴尬地笑了笑,“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当然愿意。”
“尊上,这里......”消停了一会的骑士又想说话。
“我觉得这里挺好的,”古兰打断了他,“如果你们想要回去的话,就先回去吧。”
“君上的命令是让我们护卫你的安全,我们肯定不会离开。可是尊上,恕我直言,刚刚发生的事情......”另一个骑士还不死心,继续劝道。
“我没有死,这就足够了。”古兰再次打断,与弗兰克对视了一眼,“至于刚才的事,我相信弗兰克领主肯定能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
“让你受惊了,”弗兰克微微鞠躬,“那人的尸体已经被运到地下室了,如果尊上愿意的话,可以和我一同前往。”
“哦?”古兰注意到弗兰克冲他眨了眨左眼,“我正好想看一看是什么人敢谋害王族。”
“好的,请跟我来。”
下山远比上山轻松,也远比上山时安静。两位骑士脸色阴郁,古兰想着自己的心事,弗兰克似乎也没兴致搭话。一行人沉默地走了一会,领城很快出现在他们眼前。
穿过南门,古兰将自己从庞杂的思考中抽出,仔细打量起他来时仅仅粗略一观的重山领。虽然不管从规模还是繁华上看,这座边陲的小领地都远远无法与君领相比,但四周那厚重古朴的城墙看上去却丝毫不逊君领人津津乐道的叹息墙,配上人们脸上挥之不去的哀伤与肃穆,竟有些非同寻常的庄严和神圣。
“它有名字么?”古兰对身旁的弗兰克问道。
“没有名字,如果你真的想要称呼它的话,叫它重山之墙就行了。”年轻的领主似乎早就注意到了他观察的焦点,不急不慢地为他解答。
“重山之墙么...”古兰默念了一遍这个无比直白的名字,赞叹道:“弗兰克,这真是一件了不起的艺术品。”
年轻的领主没有回话,莫名的对着城墙呆了一会,然后摇了摇头。
“怎么了?”他不禁问道。
“没什么,不用在意,”弗兰克往左转了个弯,“只是突然想到一句话。”
“嗯?”
“再怎么雄伟的城墙都会毁于不求进取的心。”年轻的领主低声念到,然后笑着偏过头,对他解释道:“这是刚刚那个老头最爱说的话。”
再怎么雄伟的城墙都会毁于不求进取的心。古兰默念了一遍,想起了小妹也说过差不多的话。大概我真的是个不求进取的人吧,他在心里苦笑了一声,真心实意地对弗兰克说道。“他是一位让人尊敬的智者。”
“可能吧。”弗兰克不置可否,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走。
真是个让人猜不透的家伙。古兰不再多问,专心地研究起路旁尽然有序的房屋和行人的衣着。
“到了。”弗兰克忽然驻足,站在一座两层楼的小屋前,说道。
小屋不同于这里其他的房子——它们大多和君领周边小村庄的房子一样,色调灰暗、千篇一律,小屋就像是一块方块意外砸中了一个长方体,然后无缝地拼接在一起。
君领的贵族这几年一直崇尚标新立异,即便如此,在古兰的眼中,他们那些拿金币铸就的创意还不如这个材质粗糙、奇形怪状的小屋。
“你们两个去街上随便逛逛吧,记住,不准欺负这里的平民。”古兰回头说道。
“尊上,里面说不定会有危险,我们还是......”
“不会有危险的,”他动了动手中的法击杖,“如果真的有什么危险,你们在这里也起不了什么用处。”
“君上命令我们的就是寸步不离地保护你,尊上,你总不能违抗君上的命令吧!”骑士终于红了脸,突然发作。
“君......”古兰眉头一皱,正欲训斥,弗兰克却向他摇了摇手。
“既然两位有职责在身,那就不要为难他们了,”弗兰克推开门,做个了请的手势,“一起进来看看吧。”
古兰诧异地看向年轻的领主,收到的还是只有一双从始至终就波澜不起的红眸。叹了口气,他点了点头,率先走了进去。
骑士们莫名其妙地对视了一眼,跟着踏入门扉。
门在他们身后关上,发出了异常沉闷地撞击声。
“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古兰再也顾不上讲究贵族处变不惊地风貌,愣愣地盯着瘫倒在地上的两人,“他们没有死吧?”
“死了。”年轻的领主背对着窗台,漫不经心地说着,西沉的落日映在他还未拂去荧光的杖上,如同染血。
他愕然,一时找不出妥当的言语。
“逗你玩的。”弗兰克突然笑了,指着房间的一角说道:“帮把手,把他们抬到那个角落去。”
今天到底怎么了,怎么总发生这种奇怪的事?古兰一边下意识地帮他抬起其中一个骑士,一边怀疑自己可能身处梦中。
“呼,这两个人真重。”年轻的领主拍了拍手,揉了揉腰,“好了,我们去地下室吧。”
“等一下,”古兰叫住了他,“他们真的没死吧?”
“放心吧,我下手很有分寸,”弗兰克耸耸肩,丝毫没有不久前才杀了一个人的自觉,“再说你刚刚搬的时候难道没有摸摸看他们还有没有心跳。”
“额......”
“好了,这都是些小事,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聊,”弗兰克走到放满书的书架旁,取下最上层的一本书,把另一只手伸到空出的间隙里,“你听了以后肯定就不会对这些事感兴趣了。”
书架的对面,地板向两边张开,一道石阶出现在古兰的视线里。
他曾在父亲的讲述里听说过这种密道,在他的房间里也有类似的机关。毫无疑问的事,它们都属于那些盛极一时的贵族。而现在,他却在这样的边陲小领见到了它。
“这是新建的?”古兰走到台阶前,观察着上面的印痕,心里其实有了答案。
“它一直在这里。”弗兰克说道,“据卡尔说,这个地下室存在的年岁几乎等同于重山领的岁数。”
“嗯。”和他想的一样。
“走吧。”弗兰克将法击杖点亮到发出较为明亮的萤火,踩上了第一节石阶。
石阶凹凸不平,间距也差异很大,古兰留心数了数,一共24阶,比他房间的密道要少11阶,算得上深了。
直到他到达平地,预料中难闻的腐臭都没有迎面而来。
“你真的将尸体放在这里了么?”他疑惑地问道。
“当然,”弗兰克离开他的身边,分别向几个方向探出法击杖,“这个人才刚死不久,不会有臭味的。”
亏他还自诩和其他贵族不同,古兰羞愧难当,在黑暗里红了脸。下一瞬间,整个地下室突然亮了起来,先是一片蓝白色,然后慢慢变成烛火的红色。
这是一个偏窄小的空间,四周没有修饰,都是石头和泥土。紧闭双眼的男人躺在正中间,额头的血看起来早就干了,凝成一块。
“就是他?”古兰眯着眼,方才的窘迫尽皆被沉重取代。
“是的,”弗兰克蹲在那个男人身前,用手轻轻摩挲着他深褐色的上衣,“你应该亲自过来摸摸看。”
款式不过最简单的短袖,材质却柔软似绸缎,布线整齐得仿佛训练有素的军队,一些贵族的衣服都不过于此。“山那边的人?”这是他第一个念头。
“很有可能。”
“这种技艺......弗兰克,这件衣服我能不能带走?”不妙的猜想在古兰心中滋生。直觉告诉他,这件东西必须让父亲看到。
“我并不能决定它的去处,”弗兰克站起来,俯视着他,“等我说完,决定它去留的人是你自己。”
“那好,你快说。”古兰已经急不可耐,甚至让他忘了一开始让他不安的东西。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像只巨兽般朝他步步逼近,而这件衣服就是它吐出的第一口喘息。
“你马上就要死了。”弗兰克忽然开口,说得轻快。
“什么?”古兰抬起头,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说,古兰.星冠阁下,”年轻领主第一次完整读出他的名字,眼里满是戏谑,“你马上就要死了。”